送走之后正要回房,廊子廊下徐镛却又揣着手把她给拦住了。
“我有点事跟你商量。”他咳嗽着。然后看了下四面,又接着道:“上次我跟你说过的那事儿,我现在想跟袁家提亲,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徐滢笑起来:“我能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高兴娘家人丁兴旺。”
徐镛颊上带着微红,也笑了,“那丫头有点死脑筋,脾气也不小,但是我想来想去,我又并不喜欢什么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反倒是她这么生猛的更适合我,所以就是她了。”
徐滢又笑起来:“真的只是因为适合?”
徐镛顿了顿,忽看她一眼,抿唇望着她笑,栏外的桃花将他的脸也映得跟春光一样明媚。
徐滢有喜的消息使得府里热闹了好些日子。
为了好好保护没出生的小孙子,端亲王往荣昌宫又添加了一批人手。并正式把素锦调到徐滢身边,命她寸步不离护着徐滢。
宋澈虽然觉得自己的福利被剥夺了好多,这几天蔫蔫地觉得成了被抛弃的孩子。但是一想到这小子将来还得叫他爹,少不得又打起精神侍候他。
早上总要陪着徐滢吃完早饭才放心出门——当然,说是陪吃,实际上大部分时间他是在“看吃”。
他头一次知道怀了孕的女人一次能吃下三碗饭两碗汤,外加一只蒸乳鸽,而他一个大男人吃的还没有她多,而且没一会儿又喊饿。这令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幸好托生在富贵之家,不然的话恐怕他家底都要给这娘俩吃空。
可是她这么样吃法却受到了太医的警告,吃得太多胎儿太大将来生产会很困难。
然而饿起来又怎么办呢?那就只有多运动。
于是宋澈除了陪吃之外又多了个任务。每天下了衙回来还得带着她四处溜达一圈消食。
京城里王府大街上的人们最近于是经常看见端亲王府的世子世子妃手挽着手儿在附近晃悠,街坊们甚少见到这么接地气的皇亲,徐滢又擅哄人,于是经常能从街坊老婆婆们手上骗来自炒的糖炒栗子或是有腌酸笋什么的。当然安全问题自有锦衣卫出来的素锦把关。
她这么受宠。万夫人心里自然吃味。
自己进府都十多年了,端亲王都还没有专门给她派过贴身侍卫呢,这个徐滢倒是出尽风头了。
但又无可奈何,人家往那儿一坐,王府宗妇的派头就出来了,自己哪怕是披金挂银横眉冷目,也还是显得像个色厉内荏的侧室。
她依稀回想起当初在娘家时备受宠爱的自己,不知道怎么在王府当了这么些年的侧室。居然也越来越像个侧室了。
宁夫人心里虽也有感慨,但到底不如万氏这么神经兮兮。她不如万氏受宠爱,但还有姐姐在宫中当皇妃,也还有个中馈在手,她底气比万氏足,也不像她那么当过太后的眼中钉,自然也就并不担心将来端亲王过世后自己的将来。
前殿的热闹欢腾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随音堂。
才下过雨的午后,顾氏在廊下看丫鬟们给芭蕉松土。京师本不适合种芭蕉,这株能够存活下来,除了浇水充分,还有隆冬时节树根部层层包裹予以御寒。
她身后的月洞窗里,宋鸢正在抄经。
徐滢罚她的几十遍女训她已经抄完了,但是顾氏为了使她长长记性,又罚了她三十遍经。
而现在,其实这三十遍经也快抄完了。
她望着窗外滴着水的屋檐,有些出神,从积云里漫出来的金光透过檐下雨水投到她脸上,使她本来就白皙的脸庞看上去带着透明色。
“你也该去荣昌宫看看。”顾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窗边,望着她说道。“你将来嫁人,总还得靠你大嫂张罗的。”
宋鸢被打断遐思,移到她脸上的目光闪出些波漾。
但这波漾却是黯淡的,随着她垂下眼帘的动作,更是变得幽深。
“知道了。”她说道。又一顿,说道:“明儿去吧。我要去先生府上交功课。”
府里的女师在王府两条街外有自己的住所,每天只上晌给郡主们授课。因为最近王府热闹,端亲王给她们放了假,女师也就回府去了。
顾氏没再说什么,拢了拢衣襟,回了房去。
宋鸢对着檐下的雨滴又看了片刻,才又收回目光,垂头把笔放了,看一眼抄好的经,放起来。
阳光在云层后一闪,又渐渐隐进去了,天色又阴下来,雨丝笼罩了随音堂的后进,目光所望之处,看着皆有些潮湿。
北直隶京师很少潮湿,但这雨下得却极有缠绵的味道。
宋鸢站起来,从架上取了个扁长的盒子交给采萍拿着,而后系了披风,半勾着头出了院门。
这种天气不抬轿。
马车里倒很干爽,透过糊着半透明细纱的车窗往外看,沿街杨柳依依,迎春花藤不时出现在斑驳的墙头上,甚至也有探出头来的蔷薇染红了木窗,四处蓬勃生机,令这世界也有了几分真实。
她收回目光,默一下,幽幽与采萍道:“去云门寺。”
于是马车在去往女师府上附近的路口拐了弯,而后往另一方向的云门寺而去。
这个天气里就连佛寺也显得格外安静,梵音透过古墙传出来,刹时与红尘隔成两个天地。
寺院在民居深处,主供观音菩萨,香火还算旺,只是眼下却人迹寮寮。
她在佛前上了香,一路又去往后院。
古寺不大,规矩也并非那么严。
沿途有铮铮琴音,伴着古钟禅音,令人像是踏足在另外一个世界。
————(未完待续。)
296 我会帮你
雨已经停了。
东南角上一座禅院,隔墙上已被爬山虎覆盖,走进去,琴音远了,但人却近了。
小小的天井里,当中有一株三人合抱粗的大龙柏树,树顶亭亭如盖,树后两间并排的禅室,廊下用石砌着,已有厚厚的青苔。
宋鸢推开左首的房门,屋里很幽暗,但仍然能看到背着门口坐在临窗胡床上的人影。
他像是望着窗外的菩提树出了神,一袭飘逸的道袍套在身上,使人不由想到闲云野鹤。
“你来了?”他动了动,扭转头望向她。
屋里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脸,但她仍然能猜出他眼里的温柔。
“外面下雨,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带着些小庆幸,抬脸望着她,“还好我没有走。”
她走过去,坐下来,不发一言。
一只手抚上她耳鬓,屋里安静得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她痴痴望着窗外他望过的菩提树,忽然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
他望着她的侧颜,“你的庶母们又欺负你了吗?还是你那个新来的厉害的大嫂,她让你受了委屈?”
她摇摇头,眼泪却流得更凶。最后几乎忍不住要哽咽,只好把脸深深埋下去。
他也任她哭着,等她自己哭够了,安静下来,才拿帕子给她拭了眼泪,伸手倒了杯茶给她。
她接过来,放在桌上。深深一口气,说道:“还是上次那件事。我照你说的去做了,可是没想到我大嫂竟然插手进来了。然后搅黄了我的计划。而且她好像对我有了反感。”
他微顿,望着她:“看来你的大嫂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她把脸撇开一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隔片刻说道:“她的确让我有些忧虑。我两个庶母在家里相互斗了十几年,但结果都败在她的手下。我跟她无怨无仇,也不想对她做什么,可是有她在。我怎么才能把我庶母斗倒?”
说到末尾处她略略有些激动,肩膀也不觉地绷紧。
他在逆光里停顿,没有言语。
她静默片刻。又低低地垂了眸,倾下身子伏在他膝上:“像我们家这样,但凡有些家底身份的,后宅里不知道多么糟乱。我生母早生被落下的那胎就是被我庶母所害。后来她又想再害我。好在我母亲看透了她,怀着我时搬进了别院。
“父亲对我虽并无冷落,但无论如何,他不喜欢我母亲,我的遭遇比起我两个姐姐总是要差多的了。我又不如她们将来还有兄弟倚靠。如我能安安静静呆到出阁,倒也不怕什么,但我却发现,即便我不去撩人。人家总会来撩我。譬如这次。
“我想我即便是嫁得再不好,也不能堕落到当人家的筹码。我现在都不知道我该恨谁。该怨谁,是该怨我托生在这样的家庭,该怨母亲的无能,还是该怨父亲的薄情。外人都说我父亲忠孝仁悌,可是他在外所受的景仰,并惠及不到我和母亲。
“所以我很羡慕我大哥,他虽然母亲早逝,但他得到的父亲的关注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多。如果老天爷规定世间事一定不能太圆满,那么我情愿用我的生母去换取我父亲对我的庇护。”
“你说这样的话,你母亲必然会伤心。”他垂眼望她,“她定然很珍视你。”
她痴望着外面,眼泪又流下来,“无用的珍视有什么用?她连她自己都保护不了,所谓的珍视,对我的处境而言并没有任何实际帮助。这样的珍视太弱了,它根本温暖不了我。”
她闭上眼,伸手环住他。
而他则将她环得更紧。
“我有时候真想就这样跟你远走高飞。”她埋首在他衣袍之间,哽咽的声音那么明显。
他微微低头抚着她,语气里有着无尽萧索:“可是我配不上你。”
“并没有什么配不上!”她用力地摇着头,眼泪随着动作在半空挥洒。她极力忍着不哭出声,说道:“我并不想嫁什么权贵,我只想嫁个心里只有我的人而已。我想跟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他粗茶淡饭养儿育女!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余生怎么过。”
她双手紧攥着他的衣裳,因为用力过紧,两手都已经有些发抖。
他静默半晌,掰开她一只手掌贴上自己左脸:“即使这样,你也不会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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