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阜蕉选
宴会场设在内花园,因为照顾到讲究惯了的老太后们,我仍让他们把食物分成小碟小碟的装,上面扣上精致铜盖,每道面前拿小漆木牌仔细写上菜名,每双牙箸都拿了锦套套上,然后又让人抄了了几副菜谱,放在每人案上,那么看上去也并不显得十分随意。
晓风甚惊异地赞我竟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派,我很得意,亲自拿小石磨给她榨了一大杯石榴汁。
天色渐黑时万事俱已预备妥当,我唤刘春派人点起园灯,然后让他去恭请老太后等入席。
不多时老太后便率领各路人马浩荡而至,太后及随行侍臣以及宫人们见到这模样也觉新奇,我扶着老太后在上首坐下,老太后看不见,但是听着众人惊叹之声便也含笑夸我:“阿娇这孩子认真起来,还是能把事办得很好的,就是平日不着调了些。”
太后笑着点头称是,并拿眼神暗示我。
我咳嗽不止,左顾右盼道:“母亲呢?怎么没有同来?”
老太后道:“午膳后回殿了,说是有些头疼。”
我没甚在意,正好刘彻和陈桥也已经到来,便蹭了过去与他们同坐。
刘彻拿帕子擦我额头的汗,压低声音嗔我:“出了汗也不回房换衣,到时受了风,我可不会管你。”
我哪顾得这许多,先下吃饭才是正事。
花园里顿时热闹起来,各宫里的女官太监们素日得宠,这会子也得了各家主子示下,围在餐台旁流连。陈桥坐不住,心里跟有猫爪子挠了似的指着衣香鬓影之间频频发表评论:“这两年宫里的宫女可都不怎么样了嘛,比起前几批来真是差了两截不止。——我说姐,该不会是你在甄选宫人的时候暗中做了手脚吧?”
我毫不迟疑将巴掌挥上他后脑:“你要是想进宫来我绝对给你开后门!”
他手指头颤抖地指向我鼻子,悲凄地飞奔离去。
刘彻塞了酒杯在我手里,我才刚要喝,甬道那头却走来花红柳绿几道人影。当先是两名宫女拂枝开道,随后是永远打扮得好像随时准备召见万国臣民一样的母亲,再然后——再然后居然是董偃!
我蓦地把两眼睁大,以为眼花便把眼睛眨了几眨,但母亲身后那白衣长衫温文谦恭的人分明是董偃没错!
我脑袋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不是明明在京城养病吗?为什么突然又出现在这里?我把目光转向母亲,她看起来微笑吟吟,根本就没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看来这一下午竟是因为他来了,所以她才会没陪老太后身边。
这真是件出人意料的事。
我含了半口酒,一时没往下吞。
“吃饭就吃饭,两只眼睛瞟到哪里去了?三心二意地不规矩。”当高斯端了一大盘子食物放在我们面前,刘彻板着脸把我的下巴转过,嗓子木木地说道。我撩起唇角,皮笑肉不笑挟了块烤鱼肉给他,“你日理万机,快多吃点。”他翻了眼皮把我里外瞧了个遍,最后才细嚼慢咽把鱼吞了下去。
老太后她们那一堆热闹得紧,公主们围在那边莺歌燕语甚是欢快。母亲示意董偃给老太后请安,我看着那和乐融融的一幕只觉有些眼晕,不由把脸撇向了天空。我们这方算是相对安静的一处,除了成群的宫人便没外人来打扰,这大约是有刘彻这个皇帝杵在这里的缘故。他私底下虽然很好欺负,但是在外面通常都很爱装酷,所以连公主们都不大与他亲近。
我甚无聊,拍了拍衣上褶皱起身,到了太后处。
陈桥正在被太后拉着说话,我得过来看着点,免得有什么差池。
“京中有京中的好,京外自也有京外的好。我们家老四常与她舅舅出城,回来便就与我们说起外头的趣事。想我年轻那会儿还好些,想出门便就出门了,如今却是有心却无力。隆虑侯在涪陵这几年,可还习惯那边的民俗风情?”太后甚和蔼,如此问。
陈桥腰背微倾,目光往下呈四十五度角望着地面,人模人样地道:“先皇施行仁政多年,现如今又有皇上续行圣令,涪陵虽居偏远,民风却也甚好,论经济虽是比不上京中,百姓们还算是安居乐业。微臣住得甚习惯,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便就喜了,双眼亮亮望着我道:“皇后,我瞧桥儿这孩子极聪明大方,行动又端方得体,真真是承袭了堂邑侯与太主二人的所有优点!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扫向陈桥,干干笑了两声,道:“太后真是过奖了,这孩子都十六七了还只会在母亲面前撒娇,将来只怕娶不到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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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身为儿媳
“皇后谦了。”
太后直起腰,笑微微望着我道。
我待要再补两句,晓风忽然咳嗽了两声,扯扯我的袖子望着旁边已经眯起眼的陈桥,我立时转变态度,适可而止地颌了颌首:“桥儿这孩子能得太后赞赏,实在是他的福分。也不是我谦辞,却是因母亲过于骄纵我们了些,是以现如今还有些毛病改不去。”
陈桥低头狠剜了我一眼,借口去找刘彻。太后含笑望着他离开,拿绢子优雅地印了脸颊,起身拉着我往老太后处走去:“我这几个儿女,刘姁不消说,嫁于南宫侯之后三日两头便气回宫来,刘娉嫁了曹寿,夫妻双方本极要好,不料曹寿又突遭祸事。也就彻儿这孩子姻缘好些,与两小无猜的你结了亲,往后相互扶持百年自是不疑。只是这老四刘姈,我如今却不知怎么安排她好。”
我暗地里滴汗,强笑叉开话道:“太后多虑了。两位姐姐出自宫廷,都是金枝玉叶,又兼聪明果断,将来自必会有享不尽的福气。”
我发现自己竟开始走起腹黑路线,明里暗里竟不忘挤竞下平阳。当然,对南宫我是没意见的,如果没有平阳挟迫我那件事,就算当面见她举刀杀死了曹寿,那我也对她也是没意见的。
太后偏头看了看我,眼里眉里俱是玩味的笑,“我知道你们年轻,如今有句话要说想来是显得早了些。不过彻儿跟这几个丫头都是我生养下来的,刘娉如今寡居,刘姈又当婚龄,我这身子骨近来也大不如前,操心也有限。你们身为哥嫂弟妹,有些事还望看在同胞的份上,多照顾着些。”
她都这么说了,我能不答应吗?于是忙不迭地点头:“太后且请放心,这些家事我们本就该仔细着的,即使彻儿没空,我也会替他放在心里。太后您在永福宫安享便是。”
王太后今年不过四十五岁,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许多,平日走得动得吃得饮得,她口中所说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实在是个客套话。
“现如今刘娉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只是姈儿……”将至老太后桌前时,她顿了顿偏头望我,“这丫头年后便就十五了,也有几家大臣的世子和小侯爷在备选,我瞧着却无十分中意的,不知你这个嫂嫂心中,可有什么好意见?”
她笑得十分有深意,目光更往陈桥处瞟了瞟。而我无语了半刻,咳声道:“这个,我晚上跟彻儿商量商量。”
“我觉得现成的就有一个不错。”太后浅笑,微微抬了抬下巴。
我当即接口:“我觉得这个还是等刘姈妹妹回宫再说,她历来是有些主见的,咱们这样做只怕她未必欢喜。”
她便点头道:“也好,左右这两日她便能回得宫来,我介时再与你说。”
我点了点头,闷头走到老太后身边坐下。
公主们正围在桌前吃酒玩笑,老太后拉着我手背笑道:“你们俩站在那里叽咕了半天,只当我没听见?快说,在说些什么。”我望着那边的太后,太后便笑着往她耳旁附耳说了几句,老太后默了默,便笑起来:“原来是做婆婆的夸儿媳妇的兄弟长得好,这倒是了!我这些孙辈们,个个皆是上好的人才!”
太后扶着老太后说笑,我却高兴不起来。
太后虽没有把话说白,但她的意思已很明显,就是想把刘姈许配给陈桥。隆虑公主刘姈本就是嫁给了陈阿娇的弟弟隆虑侯为妻,所以才改称为隆虑公主,他们之间的婚事是早有定论,但处在现在我的立场,却不那么乐见其成。
刘姈时常不在宫里,我未曾与她有什么接触,对她印象不深但无恶感。
可是除了嫁入陈家,她想嫁给天下任何一个男人,我都是可以替她作主的,无奈我如今打心底里有些开始排斥我的这些大姑小姑们,所以下意识地在避谈这个话题。
“今日热闹是热闹,却似乎少了些什么。阿娇,你可觉得么?”
老太后往我这边微倾了倾身子,说道。我抬眼看了看周围,便想也不想地说道:“当然是少了些鼓乐声,——刘春!去唤歌舞姬上前献舞。”
刘春待要走,太后唤住他道:“我看且不必去请,论起钟鼓乐器,咱们这场内不就有高手么?有他出手,还有谁敢出来献丑卖乖?”老太后笑道:“你说的是哪一个?阿娇那两下子我看用来吓人还成。”太后掩嘴轻笑:“太皇太后敢情是忘了。前年在长乐宫祭月时,当时是谁的琴声把满庭的桂花百灵都迷得飞了下来?”
前年祭月时我没参加,窝在侯府里跟父亲下棋。但当晚的热闹我却是听人讲烂了的,此时听到这个事情,便连夹着的里脊也忘了放进嘴里。
“原来你说的是他!”老太后笑起来,“正是正是!——来人,去把董偃请过来,我今日要好好听听他奏上几曲!”
我放了牙箸,拿帕子缓缓印了印唇。
前方一阵衣袂飞舞,董偃已经款步而至。他头微低,脸上漾着七分淡然三分柔和,冲着老太后深深一揖:“奴董偃叩见太皇太后。”待且起,而后是太后。等他转向我时,我拿了酒樽在手,徐徐抿了小半口。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没有直身,我余光扫见太后往这边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