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季青辰早已经换了衣裳。
秋荻院里备着女式宋服,更不缺首饰妆镜,失火时都被她带了过来。
既然松风居里也没有一个是落难倒霉的平氏族人,她理所当然地梳洗一新。
乌亮双缠螺,眉间悬着一枚细长玉坠,翠绿欲滴。衬出她鹅蛋小脸,肌肤似雪,眼眸如黑水晶剔透。
她手中的一支精致白绢长柄唐扇子,肩臂间缠着半透的白绢披帛,她一袭绿衣裙上的松叶绣纹透过白绢,在廊下阳光间抖落一地清凉。
也凉凉地漫进了楼云的心里。
他随即转开了眼。
檐上阳光散射,让他微微眯眼。
现在当然不是半夜,也不是在荒山祭场。
身后廊屋里住着的都是她和他的心腹亲信。廊下院子里也都是谢国运的小厮仆从。
他自然不能和那晚一样,因为觉得这女子美貌可爱,就肆无忌惮仔细打量她。
这十天,他当然是以楼大鹏的身份与家将们住在松风居。
“季坊主。”
侧目间,他客气斜斜拱手,先唤了她一声。
“……楼管带。”
她当然也不会和十天前一样,冷笑讥讽地打量他。
她更客气地敛袖回了一礼,唤了他的官称。
她现在知道,他的名字是楼大鹏。在泉州水师里做管带,现在是楼府里的家将头目。
但这绝不至于再让她上当。
“我属下的家将们粗鲁,想必打扰季坊主清静了。”
“……匆忙到此借住。却是劳动了楼管带和贵属下让出房间。时事如此,能有一处栖身之地已经是感激不尽。”
客气地你来我往间,双方都是斜斜站着,只用侧眼看对方。
跟着他们身后的亲信们,也觉得很是正常,,甚至都太拘谨了些。
最多有姬墨。他因为听说过这“楼管带”在月光树林里曾经与坊主相遇,所以每次都要多打量他一眼。
寒喧完毕后,她微顿了顿。还是提裙先走下了廊前三级木阶。
身为管带的楼云,当然站在廊边,让身为坊主兼女子的她先走。
行止间,她侧目看向他身后的宽板廊道。
廊道上七八步一隔。安半了细格子活动隔门。当眼的隔门后是一间小廊屋。仅能供一人睡下。
里面住着的楼府家将已经到院子里去了。
地板上只有一袭简单做盖被的旧衣裳。
那小廊屋后又是一张半开的推拉隔门,门后是另一间同样七八步方圆的小廊屋。
走过去第六间,到了东廊才是楼云的屋子。
与他的东廊屋隔着一道后阶,就是她的北廊屋。
——后阶本来就是单划出来,供他与她单独使用,免得他们出屋时要在别人屋子里穿行。
但她为了不遇上楼云,刻意绕到了前阶。
结果……
楼云想必和她想得一样……
“给管带大人请安。”
脆脆的女声在身后传来,她知道是跟着她身边的小女寺奴。
“……免礼。”
楼云的视线落在了那小女寺奴身上。
她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忽闪着大眼,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寺奴的短僧袍。她知道是这位楼大人向阿池寮主要了她过来,侍候季坊主。
她极机灵地双手笼袖作了个揖,用宋语道:
“管带大人还请多带些随从大人们。寮主说,寺里并不安全,前殿好危险。”
他看着她弯弯的笑眼,他也知道,这小女孩子应该也是中土遗民的后代。
十年前,季氏想必也就是和她一模一样。
昨晚晚上,他睡在东廊屋里时,听到了季氏和她说话的声音。
就在隔壁屋子里。
季氏的北廊屋,在外面隔着后阶,在屋子里面和他只隔着这小寺奴的房间。
季青辰听了小女寺奴的童音,也是心中叹气。
前天匆忙搬过来时,谢国运还没有重新分配屋子,也没有这小寺奴。所以她和楼云的房间是紧挨着的。
她一晚没能睡着。
她也能听到,他在隔门那边的地板上,翻来覆去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还没开口,楼云就抢先出头说要重新分配房间,还要给她找个小女寺奴来照顾。
她在心中,也是暗暗松了口气的。
重新分配屋子后,谢国运很仔细地在她的屋子四面都隔了一间空屋子,只留了这个小女寺奴住在隔壁照顾她。
要不是如此,她简直怀疑,前天谢国运安排她住在楼云隔壁完全是故意的。
他就和阿池一样,前几天还跑到了秋荻院,问她有没有和楼云结亲的意思。
她完全懒得和他废话。
平家惨败后,她急着向虾夷方面催着消息,打探他们突然和新国主议和的原因。
屋子本来就不够,法止、法显都把自己的僧房让出来,带着侍从一起住进了圆止佛斋。
阿池把她送到松风居来时,她没有话说。
她发现楼云和她都住在后阶旁边,共用一个通道时,她也觉得只要避开就好了。
但她今天辛苦穿过了十二间廊屋子,把手下的坊丁都惊动,连背通奴这生蕃都觉得她一个女人在男子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好烦人。
她为了什么?
她不就是要走前阶,避开见面时的尴尬?
裙锯声响,她已经踏上了松风居的碎石道,小寺奴连忙追了过去。接着就是姬墨等几个心腹坊丁。
楼云微一犹豫,在身边家将们奇怪前,他也只能跟着走下台阶。心里叹气:
他也是费功夫穿过了六间廊屋,才绕到前阶的……
七月天气晴郎,水面上倒映花红,风儿也吹得暖人心脾。
要不是四面客居里都是平氏族人的哭声不断,楼云觉得这次走出松风居,勉强也能当成是春日踏青。
虽然人算不及天算,但前面那女子身姿款款。透帛飘飘,倒映桥下红绿水面。
花树中随风吹来深山古寺的淡淡檀香,轻轻浅浅。让人心中惬意。
她脑后仅一只横插的镶珠金钗,钗身精美,斜斜上翘,雕刻成佛门飞天神女倒拨琵琶的姿态。迎风舒展的天衣便是钗尾。
在阳光下闪耀着。
他知道。她今天早上让那小女寺奴替她梳了三次头,才把这珠钗插得如此端正。
他甚至也知道,她早上是刻意等他起身去了谢国运的房间后,才开始悄悄地梳头穿衣。
然而她一身明绿色的衣裙,就像是去年蕃商大会上,妈祖正殿廊下站着的女子。
她戴着帷帽,披着一袭绿底荔枝花围纱。
这几天,谢国运两次三番地暗示劝他回大宋就去退亲。再加上他自己这半年来一直紧盯着的大理寺里铜镜案,他何尝不明白他让他退亲的原因?
去年的蕃商大会。他差了骏墨去跟踪她。
他认定了只有宗女才有如此见识。
然而细想起来,真正能深知内河工程,一口说出水力机械名字的女子,只可能是季氏。
但那又如何?
他与顺昌县主订亲,虽然是因为要远行出使,所以匆忙订下。
但他毕竟是诚心诚意,甚至连府中的九名夷女都已经准备好。只等他回朝成亲,顺昌县主嫁进来之前他就送她们出府了。
更何况,他一眼瞥过去,看到了她右腕上拴着一根旧荔枝花结绳。
摇摇荡荡的,一面是平安,一面是文昌。
他又不瞎。
陈文昌在船上戴着这妈祖庙的腕绳,他当然看到过。
“……楼管带也是去中殿?”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的眼光从她腕上飞快挪开,便也发现她与他并肩站在松风居通向中殿的桥口上。
狭窄的桥口没办法让他们同时走过去。
‘季坊主也去中殿看船?我听说唐坊的十条船也已经进坊了?”
季青辰和楼云尽量平常地互视一笑,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
“确是如此。听说大宋的船也泊岸了。想必也会有人来接应楼管带了。”
他慢慢走着,没有出声。
寺外面追来的两个封国的上百武士、还有他们手下的七八百的农民并不足以攻打进来。
但坊里的季辰虎得到消息,濑户内海的战船出了下关口,向唐坊驶过来了。
季辰虎下令封锁了北、西两条山道。
他与她真正被困住,并不是因为正门的扶桑人,而是后山的两条山道。
楼云能猜到他的心思——让他姐姐呆在驻马寺里,也许还更安全。
“只等扶桑退走,驻马寺应该能解围了,想来令弟也要来接坊主回去了……”
中殿的鼓楼上可以看向海面,他们一前一后地上了楼,远望着唐坊方向。
蔚蓝天风中,大宋船队十天前早就受楼云急令,泊进了唐坊码头。
连绵如云的宋字船旗在海风中招展。
她其实并不担心唐坊会被扶桑兵船攻击。
毕竟,扶桑兵船不至于如此无知,唐坊码头上的一百多条巨船难道是纸扎的玩意?
所以这十天,她才能在寺中安坐。
“……那就是坊主的船?”
楼云也看到了唐坊建起的十条海船。
因为那船现在正被停在了修船船坞里,上面密密麻麻地都是人影,似乎正在被工匠改造。
“是,也许是泉州来的船匠正在改建。”
她语带欣喜,他却微微一默。
泉州来的船匠当然是陈文昌带来的,他楼云和季青辰被困在这寺里,陈文昌却顺理成章进了唐坊。
有陈洪在,两家里的亲事现在只怕正议得热闹。
谢国运天天劝着他退亲,他先是以蕃商大会的事要回去详查才行来敷衍,后来又说顺昌县主家中已经生变,岂能被他无故退亲而受辱?
最后,他被劝得烦了起来,直接把陈文昌和他位季师妹互相看对眼的事情告诉了谢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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