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
毕竟,毁婚之后,他七年前帮助她季家三姐弟建起唐坊的交情,已经半点不存了。
院子里一直没有出来的黄七郎,他何等地会看人的脸色,早就唤住了船丁、小厮们缩在里头一声不吭,只等这一男一女自已解决旧怨,不要让他夹在中间难做人,更难做生意。
“山高皇帝远,从唐坊到明州港就要七天海路,再从明州到临安城,沿河也要坐上几天,中间的风浪凶险不提,我如果一心指望大宋国使为我唐坊出面,只怕我坊中三万之众这十年也没办法合力建起唐坊——”
她自然不会告诉王世强,她这一两年已经在扶桑沿岸找着密港,虽然还没有开始建船,却也并不需要一定外求于人,
“我坊中之民都是中土血脉,久望故土,虽然不是大宋之民,却也没有明知国使到了我唐坊海面,却不出迎的道理——王纲首多虑了。”
说话间,脚步声从老街的小小街口上响起,她和王世强同时住口,眼光微侧,看向了小街街口,来者是一个五矮身村,头系干红凹面巾,一身青衣短打的宋装坊民的身影。
“大娘子。”
他马脸狭长,面目焦黄,双目不知是因为什么病因微微凸突了出来,在院边连绵的青墨桑墙下一站,便像个吓煞人的地府马面恶鬼。
他似乎也有自知之明,低头捧着一张泼墨名刺,恭敬道:
“大娘子,李先生差小人送贴子过来。”
王世强早有准备,便看出是季氏货栈里的大伙计季洪,她二弟季辰龙的心腹。他心中冷冷一晒,并不担心。
他当然也有人在高丽盯住了季老二的动静,不虑他突然回来。
而这季洪,一年多前跟在季老二的身边陪他去了高丽开京读书,每隔一个月就要回一次唐坊查问季氏货栈里的事务,今天也就是顺道替季老二向阿姐问安罢了。
更何况,季二郎的心腹未必是她的心腹。
“什么贴子?”
她又转了脸色,笑着唤他走近,“你何时从高丽回来的?”
“回大娘子的话,小人昨日回坊,二郎命小人向大娘子问好,小人还带了二郎呈给大娘子的土物——”
他当然不会去提他昨日就求见,却被她身边的小蕊娘三两句话在门外打发了的事。
早在开坊之时,他就曾因为违反坊规,得罪了大娘子,要不是二郎求情他几乎成了唐坊开坊后第一个被赶出去的人,所以一直不受大娘子待见。
今日,他好不容易抢了一个上门禀事的机会,当然要亲眼拜见过了大娘子、送上礼物,他才好回去向二郎有个交待,免得二郎以为他不知好歹,还在记恨大娘子。
“王家的十七公子王世亮,在坊门外投贴求见大娘子。”
说话间,他沿着小街走近几步,腰间挎刀的黑铁刀柄撞击着他腰间绣红狮纹膊带上的铜质镶边,发出郁闷而间断的声响。
“十七公子?”
她偏头而笑,反问了一句。
王世强眼光从他手上的泼墨名刺上扫过,他自然知道王世亮就是他那位嫡母的亲生儿子,他的六位异母嫡庶弟弟之一。
看着她抬手接过了名刺,闻声从院子里走出的黄七郎已经露出了焦虑之色,他与季青辰相交多年,当然知道她为了唐坊的生意,就算知道王世强另娶,也绝不会和四明王家公然翻脸。
但她与王世亮的交结,就是为了分薄王世强在唐坊中的势力,拿回她因为合契和感激,划到四明王氏名下的唐坊产业。
这王世亮的船本来也在一百里外的船队里,居然紧追着王世强来了唐坊,可见是早有预谋。
说不定是她暗中召来。
“我记得这位世亮公子是王大东主的亲弟?这次是他第一趟走海?”
她并不看向王世强,只是自言自语一般。
王世强的眼光却有些散漫,不在意地落在季洪的身后。
新到唐坊的宋商,按例是要由纲首作保,向坊主投贴求见,查验过大宋市舶司发出的勘合文书,证明过他经商的合格身份后,才能互相拉拉关系混个脸熟。
季洪听她问起王世亮,只当眼前没有王世强这号人,小心抬头,咧嘴一笑,泰然回答道:
“是,大娘子,王世亮是王家三房的小儿子,小人已经打听清楚,他今年十九岁,两次科举不成才下海经商,他的同母哥哥在临安城国子监做禀生,娶的是江浙刘纲首家的五女,他的母家是胡纲首家里的二小姐,他娘胡氏替他订下的老婆也是台州谢氏家的嫡小姐,前几日王老纲首、谢公子、刘纲首、胡纲首都已经递了消息过来,请我们关照一二。”
“订了谢氏的嫡小姐?”
贴子上附随的四枚纲首印章鲜红,她看到谢家为王世亮作保的印章,倒是真有些意外,
“除了王老纲首,谢十三公子也递过来让我们关照?”
刘家、胡家虽然也是江浙六家海商纲首之一,但都是近几十年才发家,暴发户黄七郎就更不用提,他们比起根基久远的四明王家远有不及,一向以王家马首是瞻,而台州谢氏却万万不能小看。
谢家是江浙一带唯一能和王氏相提并论的海商世家。
十七公子王世亮的母亲本来就是胡家出身,再为他订了这门谢家亲事,他就算是第一次走海,将来在这东海上可算得上是无往而不利。
难怪这小子敢放出风声,要和王世强这庶兄一争高低。
虽然他远不是王世强的对手,迟早要在他手上吃尽苦头,但他来到这东海上却正合她意。
“既是王家的人,还请大官人和我一起去季氏货栈相见?”
她突然也转了性子,不急着去水门外迎接停在五十里外不进的大宋国使船队了,微笑向王世强相请。
而王世强的眼光转到了她眉黛唇嫣,杏眼眸深的脸庞上,神色平和。
他早知道,以她的性子,不能成婚也许还是事小,但他王世强既然不是她的夫婿,她当然就要拿回他手中的唐坊产业。
那是七年前由黄七郎作中,他与她约定的合契,他代表四明王家在唐坊得到了十二条河道上总计五六十处的要害码头、仓库和货栈,作为他帮助她建坊的回报。
这些产业,也算是他要求得到十二条河道的控制权却被她拒绝时,得到的补偿。
“我知道王世亮不是你的对手,我为了不让家里难看,难免要分给他几个码头,你却只要从他手上的码头下手,花上一两年,就能把当初划给我家的所有产业全都拿回去——如此一来,唐坊和我就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他随意笑语,声音却是冷沉,道:
“这些产业我并不在意,但我劝青娘,还是不要去见他的好——”
他负手侧目,眼光落在了她似笑非笑的脸上,带着丝丝森冷,“今日,青娘除了让福建海商进坊,与王世亮联手,难道也打算把当初和我口头约定甩在一边了?把这些产业收回去,就是为了你失约后,让我对你无可奈何?”
“王纲首的话我不明白?”
她笑中透了诧异,似乎真是不明所以,“除了三年前的婚约,我们还有什么口头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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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曾经同心
“……”
一提起三年前的毁婚另娶,王世强就算对她现在的过河拆桥,夺回产业心中恼怒,一时间却也无颜再质问,只能凝视着她。
她平静回视。
季洪虽然小心低着头,耳朵却是竖着,便也感觉到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王世强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手势,她似乎犹豫了一瞬间,却还是笑了起来,道:
“原来王纲首还记着这件事,我还以为早就被你放在脑后了——”
疏离的语气却没听出有什么改变。
“至于说到失约,王纲首没有遵守当初和我的口头婚约,我难道埋怨过你一句?”
她浅浅笑着,轻描淡写,对他提起的“口头约定”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所以,我见王世亮只是例行公事,就算我已经和他签订合契,我帮他取得你名下所有的唐坊产业,让你不能在唐坊立足,他把这些产业分三年陆续暗中转回到唐坊名下,这也只是笔两厢情愿的生意而已,和别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既然不能成婚,她当然不可能让唐坊的重要产业落在外人手上,拿回来也是必行的事。
至于王世强当初对开坊的帮助,这七年他的名下分红收益还有他如今在大宋得到的纲首职位,也算是足够回报了。
更何况,王世亮也姓王。
王世强却是不肯放手。
“青娘,三年前的婚事是我负了你,但我们以前口头约定的那件大事上,你一直未曾犹豫过,如今还请看在我们相交七年的交情份上,看在黄七哥的面上,摒退他人,听我私下说几句。”
他实在也是退无可退,已经顾不上面子,放下身段缓声劝说,三步外的外人季洪低着头,钉在了原地,有她的发话,他当然是绝不会离开的。
她细眉微颦,看着他,她当然知道刚才他打的那个手势指的正是他与她曾经的口头约定。
她也并没有忘记,这些年来,他牵着她的手,走在沙滩月光下,隔着茫茫大海,指点着大宋那一面的北地河山,向她曾经说过的话。
“我知道你志向远大——”
她把王世亮的贴子收入袖中,终于还是让季洪退出了五步之外,让他逆着海风,听不清他们的谈话,才向他缓缓而道,
“你要在大宋天子面前进言,进一步开放海外贸易,收商税以充实江淮水师军力,再从海上断绝高丽和金国的来往,以图北伐——”
她的言语带笑,却透出淡淡苍凉,仿似还在是那一年,她在月光下,听他说起因为嫡母的相逼,他虽然无缘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