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处理女子画像的分寸。
仔细看去,她侧面的眉脸赫然与季青辰有几分相似。
这正是谢十三公子所画的唐坊女主的《陋屋烹茶图》。
她在午后廊帘下的漆黑凝眸,半伸出雪罗袖外的纤纤指尖,丝丝如坠的耳下珠光,还有她浅绿绫子裙边,阳光碎落的白沙庭院……
楼云自问,连他这样从西南到山东,从临安到泉州,见多了天下各国美人的男子,也不得不赞叹一声:
谢十三公子的美人画果然是一绝。
虽然这画已经在他房里挂了三天,今日他把王世强激下船后,才有闲功夫细看,不由得就看出了神。
他不知不觉地站起身来,走到画边,仰头细看画首一角,那里果然有几行上百字的瘦金体小字题记。
他和谢国运有几分交情,知道这题记里记载着画中人物的生平趣事,都是作画者谢国运的习惯,为了替他自己找乐子而随手写下的。
“唐坊季氏,吾初见之时,不知其美人,但知其有一趣号。丑凫也。
及吾见而大惊,水中丑凫宁有此美貌乎?旋及别去,之后不敢视母凫为丑物,守坊外沼泽,观水凫起落捕食,以申吾爱美之心。
二见其面时,吾特携数篓活蛇而往,只为搏美人一笑,坊外水凫不食蚯蚓而以水蛇为生,吾知也,以为其必嗜蛇肉,方有此趣号,然美人大怒,夺蛇篓掷吾面上,驱吾而出。
呜呼,美人不知吾心,唯吾知美人之心……”
(白话翻译:唐坊里的季小姐,我本来不知道她是个美女,只知道她有个奇葩的外号叫丑凫。
所以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大吃一惊,觉得这外号不符合实际情况。从那之后,我就天天跑到唐坊外的沼泽地边,去观察记录沼泽水凫的活动情况,美女既然取外号叫丑凫,那肯定是因为丑八怪水凫有我没有发现的美。
第二次见季小姐时,我特意带了几篓子活蛇去当礼物,觉得她肯定会喜欢,因为根据我的野外观察,沼泽里的水鸭很特别,它们喜欢吃水蛇,季小姐肯定也因为是个吃货,才得到这样奇葩的外号,她一定喜欢吃蛇肉!
但素,季小姐居然生气了,把蛇篓子砸到我的脸上,把我赶出了季家。天啦,被美女误解的感受好痛苦!但美女,我仍然愿意做你的知音,我知道你就是个吃货有木有!)
楼云看得连声低笑。
他知道这“丑凫”之类的所谓趣号,未必就是谢国运在坊间听说的,说不定就是他替她取的。他取这外号大半只是为了自己取乐,好替他自己怪诞妄为,送上活蛇当礼物找个说法。
也难怪要惹得女主人大怒,被直接赶出家门。
只不过,这季氏女子也必定不是寻常人,才能被他取了这样的一个趣号。
门外脚步声轻悄响起,他知道有侍婢走近,便抬手把画上的雪白薄绢幕布放了下来,盖去唐坊女主的《陋屋烹茶图》。
毕竟是陈家要为三房次子陈文昌求亲的女子画像,虽然是为了设计王世强,离间四明王氏和唐坊的关系而借来一用,今日也应该还回去了。
绢角飘飞,季青辰把画交到小蕊娘手中举起,她轻搀罗袖,微抬手,指向了画中的楼云,侧头冷眼看向了王世强,笑道:
“王纲首,我本来只当是天下的同姓多了,也并不在意,然而谢公子这画中小记上却写得清楚,这位楼大人虽然出生在西南,又处处和你作对,他却是明州楼氏家谱上记了名的楼家子弟,是王纲首你的妻族舅兄——”
她指尖指向的画角,果然同样用瘦金体写着几行小记。
“楼云者,西南山中夷人也,少时自许为汉统,而不惜千里出山寻亲,岂不怪哉?而后于明州楼氏家中寄居一年有两月,得以名登家谱,身存宦族,岂不奇哉?
既怪且奇,则其军中出力,潜伏山东,联结义军,护送天使封赏义首又何足为道?
而后,其一朝去职,弃武从文,六年苦读金榜显名,跨马游街,探花杜园,又何足为言?
既奇且怪,其官居市舶,兴商拓海,揽尽金源,吾又何必写来?
吾记之不为他者也,吾知其不过一夷人也。”
(白话翻译:楼云这个人的底细我很清楚,他本来是大宋西南一带深山里的一个蛮夷,但他的自我意识从小就十分鲜明,别人说的他不听,偏偏就觉得自己是汉人。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居然一个人从山里走出来,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明州楼家去认亲,我本来以为我够怪了,他比我还怪!
他脸皮厚,赖在楼家白吃白喝住了一年零两个月,逼得楼家没有办法,居然把他的名字写到了家谱里,于是这个蛮夷摇身一变,就成了江南书香世家的族人,喂,楼家你们的节操呢!
好吧,既然大家都已经明白他的奇葩属性,他后来参军,潜进山东金国境内,联络山东义军,保护朝廷使节去封赏义军首领这样的事,也不值得一提,
接着他又作死,军功不要了,辞职读书了,六年后这个深井冰居然也三榜连中,摇身一变又成了官家亲点的探花!
这也不提了,免得别人说我嫉妒他,毕竟他现在在泉州当市舶司提举,我还要靠着他赚钱,所以他真是一个好领导,在任上忠于朝廷,全心为民,又是兴商又是开海路,一门心思地忙着搂钱,日子过得比我还滋润。
这些其实都算是正常人做的事,没什么好写的,我之所以忍着不耐烦一条条都记下来,就是要提醒大家,别看他英俊潇洒,文武双全又德才兼备,但他的本质就是一个奇葩的蛮夷,随时都有可能继续作死。
ps:我真的不是嫉妒他!)
她轻声念诵了这篇小记后,沉下脸,直视皱眉的王世强,道:
“谢十三公子是个怪人,他的话最多能信三分,所以我也两次三番曾遣人在明州打听清楚了,他的名字在楼家的家谱上,这并不是传言。”
黄七郎早就挥了挥手,让船丁们都退到了门外,小蕊娘眼睛转了转,照旧高举着双臂撑着长长的画卷,小心地把身体藏在画卷后。
季青辰走上一步,看着王世强,道:
“王纲首问我记不记当初支持你北伐的承诺,我倒也要问一句,王纲首一边说着楼云此人怯懦畏战,让我不要与之结交,一边又与楼家联姻,娶了他的族妹——”
她收回了手,示意不情愿的小蕊娘收画回屋,才转头看向了王世强,道:
“我只怕王纲首的心思并不在北伐,而在于显官实职,权重一朝,如果确实是这样,按赵官家发到市舶司的条旨,不论中外商人,凡是做了一笔纳税三千贯以上的海外大生意后,就可以封赏九品承事郎的虚衔官品,你早已经是官品在身,更何况如今你又娶了楼氏为妻,他们家代代科举出仕,人脉广布朝廷上下,你才干不凡,就算不参加科举而去参加朝廷的大选试入朝为官,这也是必然的事情。”
她抬手阻止了王世强要开口所讲的话,直言续说着,“北伐于你并不重要,你又何必如此着急,两次三番再到我唐坊,催问我到底支持还是不支持?”
“没错——!王贤弟,你把这一段也和大妹子说说看,她不是正要听着吗?”
黄七郎连忙跳了出来,示意王世强趁着她还愿意听,赶紧把他三年前和楼家联姻的事情原原本本,前前后后说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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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蛮夷婚俗(上)
王世强听到催问,却看着她,半晌不语,似乎是不知从何说起,才能解释清楚他突然毁婚娶亲的往事,更说不明白他和楼家的关系。
黄七郎急得跳腿,她也要皱眉准备下逐客令时候,他深吸一口气,从袖子取出一只印满法轮的小锦盒,放在了彩礼绸子上,
“这一次离家前,我把要娶青娘的事禀告了父母大人,这玉佛就是母亲命我带来,转送给青娘的体已薄礼……”
她并没有去看那应该是装着一尊玉佛的锦盒。
尽管这玉佛她在三年前曾经提他提起过,是为了说动王家长房在朝中为官的堂伯父,说服他支持答应他们的亲事,他特意用私蓄收购来的绝品羊脂玉所雕。
他也不在意她的冷淡,抬手又从袖中取一封书信,继续说着,道:
“若是青娘不信,这里还有我母亲大人的手信——前两次我来时,青娘让我滚回去叫父母来提亲的话,我一直记着。”
她知道王世强身为庶子,他嘴里的母亲,并不是他那身为妾侍的生母,而是他的嫡母。
她见他在亲事上纠缠不清,答非所问,要不是黄七郎一个劲地使眼色劝她忍耐,她早就把这信劈面丢到他脸上去了,哪里还肯去接信?
他也不着急,凝视着她颜色苍白,眸光却更显瑰丽的侧脸,叹息着,
“我听说,陈家写给你的信中,虽然没有言明福建八大纲首,甚至泉州官府也支持这门亲事,却提出了你嫁过去之后的入籍,还许诺能在泉州蕃坊为唐坊人提供三百个入籍的名额——没有楼云在泉州府打点运作,陈家是不可能答应这些的。”
她并不出声,沉住了性子,淡淡看着他,只是道:
“我也知道你王纲首的本事,知道你们明州城外有好几处从西夏、金国逃到南方的北方归正人的村落,你也正托那位明州通判秦大人,准备着划出一片修屋子开田建村的空地,还有五百个名额的入籍——”
“正是如此!大妹子,当初王贤弟不是答应过你,可以让你带上坊民回大宋?”
黄七郎见得王世强半晌说不到要害上,只能亲自上阵给他们打着圆场,
“你坊里的那些汉人匠都是我帮你从金国偷运到唐坊的,我是知道的,别的坊民在唐坊呆久了倒也罢了,他们这些人毕竟还是想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