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每一个桃花骨朵儿也是如此,在王善保后背炸了。黄泥四溅,碎石飞舞,王善保被震得浑身迸血,手指甲抠进泥地里,硬是不吭一声,把自家的婆娘护住。
宝玉何曾见过这般凄厉景象,一时忘了断手的痛,被袭人护着撤到一边。
贾惜春更能放手施为,幽幽吟道: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华村凋浊,半空隐现的世外村庄变作残桓断壁,长满青苔绿草,四周又围了荒林生长的渺渺青枫。一个个坟包鼓起,一个个恶鬼涌现,不管生前有钱没钱,是那自在的还是受人驱使的,全都一个模样。它们通红眼睛盯着王善保,要把这个木脸汉子拖了走,跟它们一样。
贾惜春美人坯子的小脸微微侧过,拿眼看宝玉。等他发话。
宝玉这才想起断掉的手,稍微活动,痛得龇牙咧嘴,索性还能动,应该只是脱臼了,没伤着骨头。
他看王善保,看见这个汉子还是低垂头,木着脸。王善保回他一个有点呆的眼神,眼神落在他的断手上,木木的脸多了惊恐。他跪下去,冲宝玉磕头:“主子,老奴该死。”
他家的婆娘挣脱出来,露出脸,哭道:“不,当家的!该死的是我!宝二爷,求求您了宝二爷。”连滚带爬往宝玉这挣,被王善保锢住了腰,在地上趴着磕头。
“求您饶了我们当家的,让四姑娘住了手罢!我们当家的在府上四十年,最是老实不过。他不像周瑞管家那般管着春秋两季地租,有本事克扣钱粮,暗地里还替凤奶奶放帐收银,也不像吴总领那样管着库房……他就是个呆傻木楞的,一心替主子做事。他冤枉呐宝二爷!”
王善保低头道:“我伤了主子。”
“不,是我伤的!我伤的!”王善保家的往宝玉身边爬,被自己当家的抓住了,还在抓地面,划出一道道血痕。
贾惜春手足无措,求助似的看宝玉。她孤僻冷漠,到底还是个五岁的小女孩,没见过这种生离死别。
宝玉冲她一挥手,道:“看我干嘛,收了吧,多大点事。”
王善保家的傻了眼,她一心欺负宝玉。
在她眼里,王夫人、王熙凤,乃至宝玉都是邢夫人的死对头,定要扯碎了,再捏吧捏吧吞进肚子里去。她求饶没错,也没真个期望能求成,宝玉拿到她的把柄,还不落井下石,把她一家子往死里逼?
可人家说什么?瞧瞧,多大点事。
袭人是个听话的,宝玉说了,她都照办;秋纹还怯着宝玉受伤的事,担心自己被牵连,唯独晴雯竖起眼睛叫起来:“多大点事?这手都断了,还多大点事!就是个不把自己当回事的!”
李贵巴不得事情早了,扯着茗烟往后面走。茗烟这泼猴子,这边宝玉发了话,四姑娘也住了手,他还跃跃欲试,想把王善保家的丢下井呢。
宝玉看看倚靠在壁墙上、还在失神的邢夫人,挥手撵人:“散了散了,这都什么事?外面没人欺负咱呢,自家个闹起来就差点少个举人级别的有用的,真个闹心。”
贾迎春怕担事,连忙听话走了;贾探春过来问了问,三句话没说完也走。她是庶出,承了老祖宗喜欢才算半个主子,最是胆怯不过。
贾惜春把《虚花悟》卷成一卷,没跟宝玉打招呼,夹在胳膊里往外走。宝玉看她离开,这边喊着袭人等一起撤了,被晴雯丢了好几个白眼。
袭人小心托着他的手,幽幽的问:“你这手怎么办?”
宝玉笑道:“回去接上就好,唔,就说我自己摔的,多大点事。”
荣国府满门的鸡鸣狗盗,一肚子男盗女娼,猪队友跟饺子一样,下到锅里就能一锅煮了。好不容易有个有用的,他舍不得。
红楼梦对王善保着墨不多,但是现在看来,能用,好用,唯独……他回头看了看死鱼眼的恶婆娘,肚子里低声感叹:【荣国府这条腐朽的船,我要让它浮起来。王善保是把好桨,就是这系桨的绳,有点烂……】
夜黑更深,入冬的风更冷。
林黛玉醒了,斜靠在碧纱橱里的精致木床上,掀开青色纱帐,沁着笑看袭人给宝玉接上左手的骨头。宝玉疼得龇牙咧嘴,看她在笑,骂她是个没心肝的。
“刚知道你这丫头疼人,就学会幸灾乐祸了。”
林黛玉仔细问过袭人,当下刺他的心肝,牙尖嘴利的道:“你说过的,这才多大点事。乍听是个有气魄的,这才过了盏茶功夫,露馅了?”
晴雯连忙挤过来,满肚子的怨气跟着发泄:“就知道咱们宝二爷大气,瞧瞧,多大点事,听着好生厉害。要我说啊,王善保那人该死,王善保家的更该死。合该凑巧,一起给办掉了。”
宝玉摇头。别说不舍得,就算舍得了,也办不掉。
论起荣国府有头面的,贾政、贾赦不要多说,他们不参合这档子事。王夫人正在养伤,夜里睡得熟,没人吵也就罢了。王熙凤是个聪明的,估计猜出跳井的是金钏,绝计不会露面。赵姨娘爱挑事,但这跳井的事人命关天,自己不敢过来,带着贾环吧,她又舍不得。
所以这些人没到,宝玉并不奇怪,反而贾母老祖宗从始至终连个丫鬟都没派来,才是真个奇哉怪哉了。
他和贾母住在一个小院,他听到了,贾母自然也听到。不是贾母没去,只是没露面而已。这事牵扯了好些人,贾母那个看似糊涂的,坐山观虎斗呢。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他这个手掌中间最嫩、最招人疼的这块肉,也不能让贾母把手背的肉削了去吧?
没这个道理。
袭人扯开气呼呼的晴雯,把话题转了,笑道:“要说咱们宝二爷,真真是个了不得的。林姑娘,您是睡着没听见,咱家宝二爷开文山念的诗词,那叫一个美呐。”
林黛玉就笑,道:“就你是个心思乖巧的。”
她知道袭人要转移话题,想扯着不放,又好奇宝玉的诗词,连忙问了。宝玉笑道:“没什么,就是一首忆秦娥。”
言罢,把《忆秦娥》念了一遍。
【ps:国庆加班,只好写到半夜。现在睡,诸君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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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花浆玉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好句,真个好句!世上多少艰难险阻,好像都算不得什么了。”林黛玉是个爱诗词的,一吟哦,整个人儿都陷进去了。她把青纱帐放下,自个躺回精致的木床上,兀自喃喃。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形象,生动,不只如此,连着前文,竟好像把艰难险阻都摆在眼前,自个却是微笑的,从容的。单凭这句就能煊赫一方,又以文言志,动人心魄,将来传扬开来,做那传世的篇章也是可以了。”
林黛玉自顾自念叨着,把人都给忘了。宝玉招呼王嬷嬷并鹦哥儿回去伺候,遣退袭人,刚要睡,外面传来娇滴滴的话:“宝二爷,老祖宗让我送药来。”
果然。宝玉让金鸳鸯进来。
金鸳鸯把药放下,话里话外都露着讨好,与以往的态度大不相同。她和宝玉说着话,那边耳朵竖起来,把黛玉嘀咕的词汇总着听了,明媚的眼睛越发闪亮。
宝玉陪着说话,直等她离开。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宝玉醒来,在袭人的伺候下洗了脸,推搪不过,又痛苦的拿青盐刷了牙。他对又苦又涩的青盐敬谢不敏,但连日来用茶水漱口,再不刷牙,嘴里都要长虫了。
鎏金的炭盆燃着火,还是放在窗边。宝玉左手用娟纱吊着,右手练了字,觉得闷气,跑出去串门儿。
他的形象不好,脖子上白花花挂着娟纱,左手垂在胸前,但每逢遇见人了,他都是笑,对方也赶忙行礼。对他的态度比昨夜恭谨一分,也亲近了一分。
有人讨好笑道:“宝二爷,您可真是咱们的爷。”
也有探亲刚回来的凑上前,拿了老家乡下新掘的,水灵灵的冬笋给他,也有满山遍野打的野兔,精瘦,劲道。直说最是滋补不过,一个劲要塞给他。
宝玉全都收了,赏几个大钱,递给晴雯拿着。
冬笋也就罢了,是个鲜嫩可口的,可那活蹦乱跳的野兔有的说头。袭人看着心软,殊不知晴雯、麝月、秋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宝玉也馋,爱这野物。
晴雯提着野兔的耳朵,左手两根葱管似的指甲一个劲掐野兔劲道的肉质。狐狸精最爱吃兔子的,她这个家养的狐狸,好久没吃过野生的好兔子了。
心想送去大厨房,不用给钱,谅柳家的也不敢多话。
昨夜宝二爷的威风出去了,以后大厨房或是别的日常小事,没人敢再伸爪子。宝玉饶了王善保夫妻,下人感觉亲近,以后这类的东西许多,省了不少用度。
想到这,不再怪宝玉‘大气’。
几个人转悠一圈,中午、晚上,甚至第二天、第三天的牙祭都有了着落。宝玉平日的膳食不错,但是野味,真个不是多见。
他让晴雯处理这趟子事,练了会字,推开窗户。这屋子是极好的,炭盆也是极好的,但是两个加起来,他受不住。
昨夜跟个彪形大汉一样,浑身都是力气,今天收了才气,没了正气加持,身子骨还是气喘吁吁。小宝玉的底子差,哪怕他点火,成了生员,比别人也差了好多。
屋外一片欢笑,茗烟、锄药两个小厮在下象棋,为悔棋的事情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小厮凑趣,挑唆他们‘打架’。茗烟就跟晴雯似的掐起腰,竖起眼睛来骂:“你们几个谁能打得过我?”
小厮们都蔫了,茗烟是他们里面最会打架的,天不怕地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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