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山路上,向前,向前,向前……直到无路可走。
下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琴声从天空的尽头而来,破碎又坚定地持续着,像是呼唤他到来。叶清玄静静地凝视着迷雾地伸出,跨前一步。
深渊没有吞噬他,因为有无形的琴声将他托着,他踩在风里,向前进,越走越快。
有时他环顾着四周,凝视着舞动的云气。在渺茫的雾气和云海中,只有星星的碎光在游曳着,像是雾气中的鱼。光芒从他的身旁掠过,消失不见。
于是他的心神安定了,不再惶恐不安。
于是,云海便从他的面前分开了。层层叠叠的雾气和浓云向着两边退出,露出了一线充满夜色的天幕,在天幕之上,星辰闪光。
云海之路的前方,一轮明月无声地升起,照耀着尽头的方向。
在细碎有静谧的琴声里,无数光芒从星海中跃起,落下,又升上天空。飘渺的曲调萦绕在天地之间的云海中,化作一点点的璀璨光芒。
在月光的照耀中,他看到那个静静等待的男人。
那个人站在触不可及的远方,叶清玄追不上他。在沉默地凝望里,他看到叶清玄的影子,便笑起来了,轻轻地挥手。
可挥手时他的身体动荡又模糊,像是行将消散。
“怎么样?”他看着少年:“这是个好梦吧?”
“这也是你的把戏么?父亲。”
叶清玄凝视着他:“可是我不觉得它美好,我害怕它。”
“叶子,这是你过去的梦啊,你只是重新记起它。”
“我已经忘了。”
叶清玄别过头,不想再去看。
“已经忘记的东西,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月光中的人轻声说:“忘不掉的东西会令人痛苦,可这是你的梦啊,又怎么可能忘记?”
叶清玄愣住了,他环顾着这个梦,看着那些云海和月光,却忽然觉得茫然和难过。
“那我……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在寂静里,那个男人笑了,像是月光。
“你不是正在往前去么?”
他说:“就像是现在这样,不是傲慢地向着天上飘起,也不是因为痛苦向下坠落。是向前,笔直的向前。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挡你向前去。
不管通往天堂或者通向地狱里,一直走到梦的尽头里去……”
少年看着那一双和自己相同的黑色眼瞳,那种眼神里似是有千言万语,但是却又说不清晰。
“所以,不要忘啊,叶子。”
在月光里,他凝视着少年,叹息似是悲伤和复杂,渐渐地,他消融在月光消融里,只有风声带来最后的低语:
“我会在那里等着你。”
第十五章 假意或者真心
叶清玄睁开了眼睛。
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午后的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照在他的身上。
他第一次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可这样的疲惫是好的。没有如芒在背的压力,也没有寸步难行的痛苦。内心中只是一片安逸。
“你醒了?”
低头坐在桌子前面阅读经文的神父抬起头,冷淡地说:“昨天晚上回来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想到恢复的这么好。”
“以前我父亲说过,贱命好养活。”
叶清玄笑了一下,艰难起身:“大概是神也不愿意收我这种喜欢撒谎的小孩儿吧?”
“不要揣测神意。”
神父没有跟他贫嘴,只是告诫了一句之后便继续低头翻书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叶清玄的身上,温暖又柔和,令他苍白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几乎快要重新睡过去。过了很久,他听见班恩神父有些突兀声音:
“又做噩梦了吗?”
“没有啊。”
叶清玄想了一下,忍不住傻笑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么好的梦啦。”
“听起来不像是在撒谎,看来你恢复的不错。”
神父点了点头,忽然说:“去见见维托吧。他就在他原本的房间里。”
“他怎么了?”
“他自从昨晚回来之后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他觉得自己愧疚了你,你应该和他好好谈谈。”
神父停顿了一下,说:“你和他都是傻子,应该会有共同语言。”
-
既然天才和天才之间有共鸣。
那么傻子和傻子之间也应该有共同语言才对。
神父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总是物以类聚。身家亿万的富豪们在暖炉旁碰杯,而无家可归的人会在冰天雪地里拥抱在一起。孤独的人和孤独的人分享孤独,痛苦的人互相舔舐伤口。
维托说叶清玄是他唯一的朋友,可叶清玄的朋友也只有他这么一个。
这两个家伙一个傻到抱着乐师的美梦不撒手,一个整天想象着自己将来出人头地,成为大人物,对那些逼死自己家人的贵族大施报复。
这个一直以来都像是小混混一样的家伙一直都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大人物,所以随时整装待发,准备挑战一些权威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对待别人时也像是大人物一样慷慨,他觉得叶清玄是自己的朋友,那么就没人能够叫他贱种,哪怕是国王陛下都一样!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将来会很了不起,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挡他,又天真又固执。
可叶清玄是一次看到维托这么彷徨和难过,他蜷缩在墙角,蓬头垢面地,看上去真的完全不像是一个大人物了。
当叶清玄坐在他旁边的时候,维托看了他很久才将他辨认出来。
“哟,叶子,你醒了?”
他扯了一下嘴角,像是笑了笑。
叶清玄看着他乱成一团的床铺,摇头:“你一直没睡?”
“睡不着,有人在看着我,在这个房间里。这就杀人的感觉吗?叶子……”
维托看着空无一人的角落里,像是能够看到无形的恶鬼,所以碧绿的眼瞳中满是凶狠,像是要将那个不存在的敌人再次杀死一次:
“是他在看着我吗?”
“他已经死了,维托。”
叶清玄轻声说:“他不会在窗户外面看着你的。所有人的命都只有一次,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他死了?”
维托回头看他,眼瞳中的凶狠渐渐褪去了,像是长夜对峙之后终于松弛了下来。他轻声呢喃:“他真的就这么死了?”
叶清玄缓缓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
维托恍然大悟,像是一瞬间所有的力气被抽干。他靠在墙上,轻声笑起来:“对啊,是我杀了他。我都忘记了……我早说过了,你根本就不会打架啊,每次都要靠我。老费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怎么样?我帅不帅?”
他笑着,可是笑容之下恐惧却盖不住。这是迟来的恐惧,无法驱除。
“帅。”叶清玄点头。
“当然啊,我可是个坏胚啊,连杀人这种事情都拦不住我啦。”他低声呢喃,“我是做大事的人,将来要出人头地的,对不对?”
叶清玄沉默不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维托看着他,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和鼻涕来,狼狈又难过,像是个被打了一顿的小混混一样,流泪都流的那么卑微。
“可是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站出来呢?我才应该是那个诱饵啊。那个时候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可是我害怕了啊……你就不害怕么,叶子?”
“这个,你忽然这么问我,我也说不清楚啊。”
叶清玄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伸手勾搭着他的肩膀:“你没必要因为这个才难过啊。因为我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
“叶子,你是来对我说漂亮话的么?”维托看着他:“我不需要同……”
他没有说完,因为他看到白发地少年的眼瞳中殊无同情,也没有一丝一毫地怜悯。
败狗和败狗之前不需要同情,傻子和傻子之间当然也不存在怜悯。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因为大家都一样。
“没有人能永远说漂亮话啊,维托。那些漂亮的东西都是来自伪装。”
叶清玄轻声说:“我比你更害怕啊,只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死了的话,就没有人记得我了。所以我要很努力的活下去……可是越努力的活下去,就越害怕死。
比起活着,死掉有时候真的太简单了。
五年前,我流浪到这里,被神父收养了之后,就觉得我能够活下去了。为了能够活下去,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我可以做一个好孩子,我可以努力的读书,去学那些拼写。可我心里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想要回报他们,帮助其他人……我是为了我自己。”
叶清玄停顿了一下,笑起来,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包括我站出来的时候,我对狼笛先生说让我代替你去。这样他就欠我了,他可以帮我成为乐师,帮我回到阿瓦隆去。
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有时候我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也会很惭愧。维托,我做了那么多,或许有一部分是为了帮助其他人,可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自己。”
他抚摸着指尖的弦戒:“大概我就是这样的人吧。
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有太多东西想要。如果有什么太想要的东西,就连命都顾不上啦。一看到机会就想要扑上去,心里会觉得自己的姿势大概像是一条饿了很久的狗。可时间长了就会觉得,当狗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想要的东西能够拿到,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做什么都行……”
寂静里,像是尘埃从少年地眼瞳中拭去了,他满怀认真地凝视着心中的自己,所以语气复杂又郑重,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像是要和命运在打赌,要赌上自己的一切,不死不休:
“维托,我是要当乐师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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