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玄抬起手,指了指天空,“你不是想要无拘无束的自由么?回到天上去,回你的铁笼子里去。
黄之王,你的自由不在这里。”
“你说得确实没错,但此处的意义对我而言同样重大这是我最后一次以黄之王的身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黄之王自嘲地轻笑,“倒不如说,我是为了从这个位置上退休才来到这里的。”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叶清玄:
“同我打个赌,怎么样?”
“我有拒绝的余地么?”叶清玄冷然反问。
“虽然这对你来说并不公平,但你不打算听听赌局和我的赌注么?”
黄之王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看向金宫的方向,隔着千百里,如此遥远的距离,依旧能够窥见到此起彼伏的烈光,惊心动魄的轰鸣。
他忽然问,“叶清玄,你觉得谁会赢?”
“你呢?”
叶清玄看着他,语气刻薄,“你希望谁会赢?你弃之如敝履的教团?”
“不,我反倒希望圣城输掉,但又我不希望夏尔赢。”黄之王淡然说道,“倒不如说,我希望两败俱伤最好。”
两败俱伤……
叶清玄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说举世之人中,唯有你最接近我。可你能体会到我的感觉么?叶清玄。那种……”
黄之王思忖片刻之后,轻声叹息,露出了那个词汇:
“那种……对这一切的‘失望’。”
叶清玄沉默。
在沉默中,黄之王自顾自地找了破碎的台阶坐了下来,继续说道:
“长久以来,我都在迷惑一件事情,我该如何看待这一切呢?
从黄之王的角度,我不希望这个日渐扭曲的世界渐渐失去秩序,到最后因人类生来的原罪而分崩离析,但我又无能为力。
从乐师的角度而言,我又不希望这世上的一切被某个组织以公义和正理为名义,桎梏封锁在摇篮里,就连呼吸都难以畅快,但我又没有勇气去掀翻这一切。
倘若以凡人的角度而言,我渴望丢掉这一切束缚,得到自由,可我却无法同这一切割裂。我注定是全世界最不自由的那一个。
这就是最可笑的地方,不论从那个角度而言,我都不可能得偿所愿。”
他把弄着自己的权杖,满是嘲弄地笑了起来,“我一生所求的东西,从我戴上这顶王冠的时候,就注定得不到。”
“说到底,你最厌恶的,还是自己吧?”
叶清玄冷淡地看着他,“你只是在逃避自己而已,跑得远远的,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没有看到,寻找虚幻的安宁和自由,在一个漂浮在近地轨道的铁笼子里。
你现在来到这里,只是希望别人冲出来将摊子砸烂,给你一个舍弃这一切继续去寻找逃避的借口而已!”
黄之王愣住了。
许久,他大笑。
“没错,就是这样。”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丑陋和渺小,坦然面对着叶清玄的嘲弄。“身为黄之王,我必须守卫平衡,可现在,将万物导向善的平衡已经不复存在,我所能得到的只有恶的平衡。
那么我已经别无选择,恶的平衡也胜过善的毁灭。”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不容质疑和反抗,真正的像是黄之王那样:“残忍一点来说,我希望夏尔就此战死,圣城为此元气大伤。
所以,我需要你留在这里。”
“一切都未必能如你所愿。”
叶清玄握紧了剑柄,眼中杀意勃发。刺耳的声音自虚空迸发,那是新约的铁光劈斩在了牢笼之上的巨响。
黄之王的化身在新约剑刃之前分崩离析,下一瞬间,再次聚拢,再灭,再聚,仿佛已经度过了无穷尽的生灭,抵达了永恒。
他的气息骤然变得飘忽又衰弱,就连神圣之釜的投影都消失不见了。
整个人宛如幻影一般,即将在下一瞬间消散。
但牢笼却没有任何的动摇,甚至比刚才还要更加的稳固。
那是某种凌驾于圣哉,凌驾于世界上一切界域和魔境之上的东西,某种舍弃了其他一切只求稳固和隔绝的墙!
“你该不会以为,我这么长时间的‘禁闭’以来,都是在闭着眼睛睡大觉吧?”
黄之王侧过头看着他,便露出了复杂的笑容:“终究,还算是有所领悟……欢迎来到我的世界里,叶清玄。”
“这就是你的领悟?一个将全世界挡在外面的牢笼?你应该找个心理医生治一治你的自闭症!”
“是么?等事情结束之后,我会的。”
黄之王淡淡地说道:“那么,现在,回到原本的话题上吧。
要不要来打个赌?”
他说,“金宫那里的战争,究竟谁胜谁负?”
叶清玄没有回应他,黄之王却自顾自地说道:“我赌赢得会是夏尔,你呢?”
“夏尔?”
叶清玄听了只觉得想要冷笑。
姑且不论黄之王的立场何在,用脑子想想都不会觉得,一个人面对统治了整个旧时代数百年的教团有胜算。
“叶清玄,有一点你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承认。”
黄之王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便是夏尔绝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他的本质一开始就凌驾于人之上,是非人的东西。
倘若在之前他能够披着伪装躲藏在野草之中,那么当盖乌斯将他唤醒之后,他绝在难以回到凡人的世界里了。
他与你不同,他是神之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那样。
长久以来,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一点,唯独你不愿意承认。
你宁愿他输,他以人的姿态死在这里,也不愿意看到他获胜,对吗?如果这就是你们之间的友情,我觉得我去找心理医生的时候也需要帮你挂个号了。”
叶清玄沉默。
许久,他抬起头:“你说得对,我宁愿我的朋友以人的面目死掉,也不想他成为他不愿意变成的那种东西……
哪怕全世界所有人都认为他无所不能,不论他是神明还是怪物都好,在我心里,他始终都是夏尔,是我的师兄,是我的朋友。”
叶清玄绝不愿意承认黄之王的预言。
哪怕倘若如此,夏尔会死在那里。
哪怕笑到最后的会是圣城。
“既然如此,赌局便成立了。”
黄之王轻声笑起来,那笑声在嘲弄叶清玄,也在嘲弄他自己,“一场……双方都不愿意赢的赌局。”
希望夏尔能赢的黄之王,和希望教团能赢的叶清玄。
倘若黄之王赢了,那么教团将彻底失去最后反扑的力量,他所维护的旧世界注定在久远的未来中荡然无存。
倘若叶清玄赢了,那么他将失去自己最重要的朋友。
双方都不希望最后赢的是自己,但同样又不甘心面对失败。赢了的人得不到救赎,输了的人却依旧要品尝苦果。
正如黄之王所说的那样。
这是恶的平衡。
在寂静之中,黄之王凝望着远方,看着那破裂的天穹和被战争点燃的世界。
“那么,作为失败的惩罚……”
他宣告赌注,“就由输了的人来做黄之王吧。”
第七百八十五章 神明
仿佛仰望天谴。
贯穿天地的炽热光柱散发着热烈的光芒。
飓风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风压和高温,令人窒息。
帕格尼尼伫立在金宫的废墟上,凝望着沸腾的天穹,无数光芒在舞动,紧接着,星落如雨。动荡的光之海洋覆盖了天空,伴随着圣灵的陨落,破碎的权杖穿过了海洋暴虐的深层,宛如星辰向着大地坠下。
所过之处,残留着生命燃烧殆尽的炽热辉光。
渐渐坠落,渐渐消散,直到最后,那些在光的天穹和漆黑大地之间失去踪迹,只剩下一道道凄冷而庄严的光带残留在半空里。
就像是墓碑一样。
遥远的地方有声音传来,回荡在帕格尼尼的耳边,是狼笛。
“最新的消息,阿斯加德束缚了寂静之月。”
“虽然出乎预料,但并非不可能。”帕格尼尼轻声地狱,“失去了百目者之后,再无争斗的大源已经不再需要制动阀,虽然顶着三柱神的名头,但差不多早就名存实亡。
没有存在意义的寂静之月和没有存在意义的阿斯加德,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绝配也说不定。”
“虽然话虽如此,但老头儿担心会影响到金宫那里的争斗。”
狼笛的声音没有起伏,“建议你们做好准备,必要的时候,阿努比斯会接应你们先撤退。”
“不需要。”
帕格尼尼断然拒绝,毫不考虑撤退的可能性,“我们无需顾虑丧家之犬的打算,失去神性的寂静之月又如何和伊甸对抗?
况且……”
他凝望着天空中的辉光,无法掩饰自己狂热的眼神,那是对纯粹力量的憧憬和信任:“夏尔绝不会输!”
狼笛沉默许久,轻声叹息,“我担心的从来不是他会输……”
“有的事情不论输赢,都无从改变。”
帕格尼尼的回应冷淡,“人终究是无法隐藏自己的真实本性的,不论再如何富有决心和毅力,再如何克制和勉强,终究,人都会顺从自己的本质。”
他停顿了一下,说:
“就像你一样。”
短暂的沉默后,狼笛并未曾发怒,反而轻声笑起来:
“听起来我生来就应该做个叛徒。”
“虽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有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无法避免。”
“是是是,这一点我懂。”
狼笛似是抽着烟卷,吐出了烦闷的烟雾:“但唯有一点,你说错了。”
隔着千万里,他在黑暗中凝视着指尖的火光,轻声呢喃:“或许有人生来就注定做个叛徒,但没有人会注定生来就是神明,帕格尼尼,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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