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有一点时间。
让他能够仔细想一想……
见了面,究竟应该说什么才好?
…
皇宫深处,层层楼阁和殿堂之中,有宦官自从寝宫之中走出,踩在玉阶之上,向下面跪着的男人宣告。
“陛下召白恒觐见。”
台阶之下,被金吾卫押着的白恒一动不动,恍若未闻,只是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枷锁,眉头微微挑起。
宦官沉默片刻之后,指着枷锁,向金吾卫吩咐,“这等碍眼的东西,除了。”
金吾卫犹豫了一下,在宦官的催促之下将枷锁解开,躬身后退。
“请跟杂家来吧,白公,可别让陛下久等。”
宦官笑眯眯地转身,在前面引路:“宫里的规矩公爷比杂家懂,只求公爷可怜一下我这等下人,千万不要再惹陛下生气。
今时不同往日,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公爷恐怕也不好受。”
“是啊,确实,今时不同往日。”
白恒轻声感叹,撇了那宦官一眼:“如你这样的狗也敢在我面前抬起头说话了。”
宦官的笑容僵硬住了。
白恒越过宦官,径直走进了寝宫之中。
昏暗的空间里亮着两侧火烛,隔着柔软的纱幔,照亮了顶穹和廊柱上华丽的装饰。就在殿堂的一角,却摆着与这威严尊贵的殿堂毫不相容的梳妆台。
在镜前,有人披着长发,似是午睡初醒,带着一丝睡意的眼眸抬起,凝视着白恒在镜中的倒影,修长的眼睛就微微地挑起。
“好久不见,恒公风采依旧,不改当年。”
皇帝微微颔首:“甚好。”
“好久不见……吗?”
白恒想了想,点头:“还真是。”
“快有半年了吧?”
他摇头感叹,并未跪拜,只是漫不经心地躬身:“罪臣白恒,见过陛下,望陛下千秋万世,龙体安康……”
无人回应。
白恒叹息,起身,走向了皇帝,脚步轻柔。
角落里,宦官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看,只是膝行后退,悄然从外面关上了门。
“我以为陛下会有话对我说。”
白恒伫立在皇帝身后,端详着梳妆的皇帝。
“你就不能安静一点么?”
皇帝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放下了描眉的笔,兴致全无。
“看来我到得不是时候?”
白恒伸手拿起了梳子,自行走到了皇帝的身后,为她梳理脑后的白发,白发如流银,在木梳的黑齿之间划过。
似是不知道已经做过了多少次一样,白恒娴熟地将头发梳理、挽起,自桌上抽出一支玉钗,尖锐的钗子从皇帝细长的脖颈上轻轻划过,带来一片微凉。
最后,插入了发髻之中。
不知这究竟是‘行刺失败’,还是大功告成。
“来人,取些腮红来!”
白恒满意地弯下腰,端详着镜中的皇帝:“可惜,病梅虽好,但却非人君之相。陛下正值鼎盛之年,不要总是熬夜,弄得脸色苍白,这样不好。”
皇帝淡然地撇了他一眼:“若你不给我添麻烦,想必我的气色会好一点吧?”
白恒笑了,在皇帝耳边吹了一口气,轻声呢喃:“在下只是希望看到陛下气恼的样子而已。”
淡然被激起一丝涟漪。
皇帝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起。
白恒满意地点头。
“如此风景,只能由我这个罪臣一人得见,着实可惜……”
他扶着皇帝的肩膀,轻声说:“如陛下这样的美人,若是生在平民人家,恐怕陛下此时早已经出阁了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像是那个老谋深算的摄政王,看上去甚至不那么的苍老了,依稀可以看到当年浪荡风流的样子。
“何必勉强自己?”
他抬起手指,轻柔地自从那一张美艳而威严的面孔上扫过,眼神就变得可惜起来:“玉玺太重了,由我来帮你拿不好吗?
我来替你重整震旦,你只要在那张椅子上坐着当你的千古明君就行了……如此君臣相得,岂不胜过刀兵相见?”
啪!
一线电光自白恒的指尖迸发,将他那一根轻慢无理的手指烧得焦烂。
白恒的表情不变,只是摇头,挥了挥再无感觉的手指,没有再说什么。
皇帝自镜前起身。
“这里说话,总是气闷,陪朕出去走走吧。”
“谨授命。”
白恒躬身应命,神情中并没有任何的不耐和苦楚。
只是静静地等待。
皇帝为自己安排的结局。
一路寂静之中,他跟随着皇帝的步伐,穿过了层层的大门,悄无声息地行进在道路之上。
直到最后,来到了风景秀丽、宛如疗养胜境的院落之中。可是这院落却被金吾卫层层把持,难以靠近。
里面有十几个白发的天人,懒散又颓然地坐在庭院里,或是读书,或是饮酒作乐,丝竹和歌女的声音不绝。
看到皇帝走进大门,一切声音变戛然而止。
在跪地的声音中,皇帝看向身后的白恒。
“可熟悉么?”
“这是自然。”
白恒弯下腰,伸手抚摸着门槛上的痕迹,往昔抓挠而出的痕迹历历在望,“毕竟,也在这里被关了十几年呢。”
第八百一十四章 过去
长乐园。
听起来像是供皇帝赏玩的宫殿,风景秀丽,奇松翠柏,假山奇石……种种奢侈享受一应俱全。
除了不能自由进出之外,简直没有任何缺点。
应该说,走进了这里,就不要想再活着出来了。
这里就是安放龙脉九姓质子的地方,天人家族之中的重要嫡系和家主的子嗣,甚至继承者在传承家主之位的时候,都会被关押在这里。
用好听的话来说,是日夜相伴皇帝,聆听教诲,增长修养。
说难听点,不过是人质而已。
白恒自顾自地走进了院子里,沿着弯曲的道路和亭台楼阁前进,到最后,推开一扇门,门口的院落一切都仿佛保留着原本的样子。
白恒回头,笑了起来:“看来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还喜欢么?”
皇帝问,“我特异吩咐他们将你原本的房间收拾出来,以后你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终老,我会帮你再找个女人,生几个孩子,延续白氏的乐理……”
“听起来不错,就这样吧……至少这里还算有意义。”
白恒欣然点头,并没有反抗,只是在院落中闲逛,最后,停留在那一株经年的槐树之下,抚摸着上面的节瘤。
“我就是在这里。”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
“是么?”
皇帝看了他一眼,“还记得这种无聊的事情啊,白恒。”
“恩,毕竟怎么说呢……值得纪念。”
白恒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拍着有些隐隐作痛的膝盖,便如同一个老人荣归故里。
回到了家乡。
“那么,说点无关的话吧……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在帝都做一个籍籍无名的质子,终日沉溺酒色,所会的无非是吟风弄月,听闻父亲病亡,便惶惶不可终日,不知我那位将会继承家主之位的哥哥会怎么对我,往后究竟应该怎么过。”
白恒感慨地说:“于是,便只能整日伤春悲秋,与我为伴的只有一只宫内的野猫,偏偏野猫也从楼上摔下来,断了脖子……”
皇帝笑了,“让我猜猜看,按照民间话本里的故事,那时候我应该闻言劝慰,帮你走出阴影和痛苦?”
“不,那时候你还小。”
白恒轻声说。
只是看着树荫之下那一片地面,看不见当初那一座小小的坟茔。
“……你会做一些残忍事。”他说,“像个小孩子一样。”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后来,你就不像了……”
“女孩儿早熟。”女帝说。
“大概吧。”
白恒摇头,兴致乏乏地挥手:“一路舟车劳顿,我要去休息了,陛下没事儿的话,就请自去吧。
至于其他可有可无的话,不说也罢。”
女帝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寂静里,白恒闭上眼睛,靠在树下。
二十年了,白恒,已经过了二十年。
人生还有多少个二十年?
在久违的花草香中,他恍惚中感觉到有一个小东西跳到自己的膝盖上,轻声叫着,尾巴挠着他的手腕,他下意识地去抚摸,却摸了个空。
那一只猫已经死了。
二十年前,它从阁楼上摔下来,断了脖子,在自己的怀里奄奄一息,舔舐着他的手,却没有哀鸣,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那一种眼神带着怜悯和不舍。
就好像在和老朋友道别一样。
而自己能做的,只是捧着它求遍了各处之后,无能为力地坐在树下,想到自己的境地,便软弱地泪流满面。
哪怕有人翻过墙头来,看到自己那一副不堪入目的丑态也没有发觉。
“它快要死了吗?”
“嗯。”
“它很难过。”那个小女孩儿看着他,“你不该让它再继续痛苦。”
“可我又能怎么办?”
“做你能做的事情。”
那一双澄澈的眼瞳看着他,带着他没有的单纯和残忍:“你知道怎么做,也不应假手别人。”
在那一双眼睛的倒影中,他分明看到了那个丑陋又软弱地自己。
还有唯一能做的事情。
白恒闭上了眼睛,流着泪,最后一次拥抱着怀中的微弱暖意。
然后伸出手……
亲手将那一份仅有的温暖掐断。
直到最后一瞬间,自己都不敢去看它的眼睛。
只有一只小手拿着手绢,将那些眼泪和丑的东西擦掉了,让他看上去勉强像样一些。
“不要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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