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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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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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倍的神情变化。

那个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惊,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如此受了冤屈,如此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内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过。他的双眼睁著,使人感到他双眼之中,有一种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切全都化为飞灰。他的口不是张得很大,但却可以使人感到彷彿听到他发出的,充满了愤怒和痛苦的呼叫声。

陈列室中人虽然不少,可是却静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来,但是在那么寂静的境地之中,我彷彿听到了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也彷彿听到了那受刑者发出的呼叫声,那简直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这种声音,或许不能刺激人的听觉神经,但是却可以使得人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他的力量。

我真正呆住了,这个受刑人,对他肉体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虽然他脸上有著极痛苦的表现,但那种痛苦,绝不是来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一片削下来,而是来自他内心的深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著极度的悲恸,他的那种眼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他内心的哀痛,和他正在发出什么样的嘶叫声。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愤,叫出他心中所不明白的问题,叫出他对命运的投诉,叫出他心中所悬念的一切。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虽然一无文字说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这个受刑人是什么人。也正因为如此,我记忆中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事迹,在刹那之间,都涌了上来,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

正如米端所说,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他也说得对,感染再强烈,被感染者和身受者还是完全不同的,身受者的感觉,要强烈一千倍,一万倍。

然而,在知道身受者的背景之后,当然所受到的感染也会强烈得多。我这时已无暇去注意别人的反应,只觉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有一种晕眩之感。

那个受刑者的脸上,有著那样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的,他一定是明朝末年的大将军袁崇焕。虽然历史上受过凌迟处死这种极刑的人有许多,也有很多是十分出名的,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受刑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袁崇焕。这个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贡献在和强大敌人斗争的民族英雄,而结果,他受刑的罪名,却是通敌叛国,是汉奸!

英雄不会怕死亡,即使是凌迟处死,也不会怕!

(“凌迟”这种酷刑的执行方法是刽子手一定要割一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刽子手是有罪的。发明这种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肉体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Qī。shū。ωǎng。其实并不怕肉体上的痛苦。想出这种酷刑的人,显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根据历史上的记载,袁崇焕在行刑之前,民众盲目地以为他真是通敌的汉奸,而纷纷扑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来,蜡像上许多并非刀伤的伤痕,血肉模糊的伤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齿所造成的。

群众的盲目竟然可以到达这种程度,这实在是人类是否能划入高级生物之列的最大疑问。

袁崇焕在受刑之际,感到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失败的痛苦,被命运作弄的痛苦,无可奈何绝望境地的痛苦,控诉无门的痛苦,恨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飞灰去换取理想实现而又不可能的痛苦……。

这种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真给人以巨大的震撼,会使人忍不住身子发颤!

房间中从极度的寂静,变得渐渐有了声响,那是呼吸声--在一看到这种景象之际,人人都屏住了气息,但渐渐地,就变成了急促的呼吸,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到后来,简直是在大口喘气,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气。

我也不能例外,也一样在喘著气。然后,又有了哭泣声,那几个女青年已经情不自禁哭了起来。有几个男青年也流著泪,然后,又是一阵骨节摩擦所发出来的“格格”声,那是好几个男青年紧紧捏著拳头,所发出来的声响。

尽管大家对袁崇焕这个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这样活生生的情景,呈现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难及万一。读历史使人扼腕,这时,简直使每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人,都感染到了那种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浅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了。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塑造这个蜡像的人是谁?这简直是伟大到了极点的艺术品,我一定要见见这个把这么巨大的震撼力量,融进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艺术家!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才转动头部,四面看去,直到转头时,我才发觉我一直盯著在看,一动也没有动过,以致颈骨都有点僵硬了。

转过头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间的一角,也望著那令人震慑的情景。

我本来是想向他发问:谁是那么伟大的塑像的创造者?

可是我一看到了他,虽然已张大了口,可是我的话,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堵在口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种使我出不了声的力量,来自米端,或者正确一点说,来自米端脸上的那种神情,这时,站著一动也不动的米端,所表现出的那种痛苦的神情,竟半分也不亚于那个袁崇焕的塑像。

若说我看到了塑像时,已是受了极大的震惊,那么这时,我震惊的程度更甚。

米端为什么会有那么深切的、精神痛苦的神情?紧接著这个问题之后的,自然而然是:他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米端,是一个蜡像院的主人,如此而已。

如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何以他对精神痛苦的体会,竟然会如此之深?

在一连串的疑问涌上我心头的同时,有一件事,我却是不必发问就明白了。

我本来想问他:塑像是谁制造的?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就有答案了,当然是米端的创作!要在塑像上表现那么深刻的悲哀和痛苦,那样的愤怒和激动,自然艺术家本身,要有这样的体验才可以做得到。

这时,我还盯著米端在看著,我可以肯定,不会再有人会有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脸上,所以,创作塑像的,自然是他。

我甚至还发现了,米端的脸形,和塑像袁崇焕,多少有点相似之处--我想,这可能由于他们这时,神情太类似了,才会给人以他们的相貌也有相似之处的感觉。

由于我的震骇是如此之甚,使得我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咯咯”声,这种不寻常的声音,惊动了米端,他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来的神情,迅速改变,当他在刹那之间,发现我正在凝视他的时候,他又现出了一种极其怪异,十分难以形容的神情来,像是他正在从事一件极其秘密的事,却被人撞见了一样。

但这种怪异的神情,一闪即逝,几乎无法确切地去捕捉它。

然后,他又和我才进蜡像院看到他的时候一样了,他不再望向我,转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参观者,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个陈列室去继续参观了。”三个女青年流泪满面地向他望来,一个问:“其余的陈列室中所陈列的……”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上是一致的,这间陈列室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

三个女青年疾步而出,当她们来到门口之际,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也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那自然是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象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已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只好慢慢跟在他的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下来,到另一个陈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中,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跟著进去,看到了这间陈列室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的头部,双目紧闭,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感到,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是一个正当盛年的中年人,他侧著头,在看著已经身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开始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著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著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了,一秒钟之后他也会身首分离。那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的痛苦,虽然说是一样的,但是又给人以新的、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之后,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刀切进了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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