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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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刑-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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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之后,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刀切进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吸进多一点空气,眼前的情景,又是历史上著名的悲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云父子,在“莫须有”一词之下,同时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呢?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想像力,如果当时的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的一样,那么这位面对著强大的敌人,面对著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著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时,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悲痛!当然只有无边无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会显示出那么深沉的悲痛。

或许,他也会在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瞬间,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瞬间,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的那一瞬间,想到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公平、正义、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词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在人类的行为之中,根本没有那些名词所代表的行为?还是坚持这些行为的,必然会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钢刀已经切进了颈项,他能思考的时间不多了,鲜血已经涌出来,他三十九年的生命结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什么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著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他会在最后一刹那间觉得:这就是生命,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可悲的?

从塑像那么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联想起多少问题来,好几个年轻人发出哽咽声,我在至少二十分钟之后,才能勉力镇定心神,把视线从塑像移开之后,自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样,仍然伫立在陈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动。不过这一次,他却是面向著屋角,背向著外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这时我是面对著他的话,他的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不过,我没有机会证实我的感觉,当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之后,他停了一停,才转过身来,在他脸上,已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来了。

他仍然用那种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出那多半是强装出来的平静的语调道:“岳家父子的事迹,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个陈列室--”

有五、六个青年人一起道:“我们……不准备……再参观下一个了。”

米端作了一个“悉随尊便”的手势,那几个年轻人脚步沉重地走了出来。我本来很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在看了这样的情景之后,究竟有什么感受。但看到他们那样沉重的脚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扰他们了。而且,还有三个年轻人留下来,我想,等一会,再问这三个青年,也是一样的。

谁知道,在米端带著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廊,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我们一进去之后,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身,脚步踉跄地向外就逃。

在看到了第三间陈列室中的情景之际,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令自己留了下来,尽管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是如此难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十分乾涩的呻吟声来。

一进入第三间陈列室,就是一阵血腥味,简直是扑鼻而来的,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气味在,而不是感觉上的。虽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够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是齐腰被斩断的。

腰斩!

令人起强烈的呕吐感的,还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浓稠鲜红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几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内脏,而是那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应该已经是静止不动的了--实际上也是静止不动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颤动,在极度痛苦之中颤动!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动的,但是由于表达出来的动感如此之甚,在看到的人,神经受到强烈的震撼之后,看上去,像是他脸上的肌肉,正在不断地抽搐一样。

至于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于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变得乾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撑著,令得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满是血,血是从他自己身体内流出来,形成了一个血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血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字。

他那在写字的手,彷彿在抖动,他双眼紧盯著自己要写的字,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分气力,贯彻进他写的字之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记载著,他一共写了十二个半“篡”字,现在才第二个。

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知道,至少还要有几百人,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跟著死亡,灭十族啊!连学生都不能幸免。

(他在那时不会知道正确的被杀人数,后来,证明被杀者有八百七十余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婴儿,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余人,完全是无辜的,只不过因为他们和这个受刑人有人际关系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为新皇帝写登基诏书之后,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作了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呢?总有一种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为吧。看他这时的神情,愤怒之中,带著卑视,那种卑视,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宁愿选择这样可怕的下场的信念是什么呢?叔父做皇帝,还是侄子做皇帝,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可是,他就是那样固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坚持他的信念,认为新皇帝的行为是不对的,是应该受到谴责。

他所谴责的,看来不单是帝位之争,而是信念之争,是维护正当,谴责不正当之争。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抢夺了过来:篡!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什么的行为,都可以包括在内,上至用武力把本来属于老百姓的权力化为己有,下至剪径的小毛贼,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夺的行为,一切心灵上丑恶的想法,一切人类丑恶的行为在内。

唉,方孝孺被断成了两截之后,奋起最后一刹那的生命,写下那十二个半“篡”字之际,是不是不仅止在谴责新皇帝明成祖,也谴责了一切人类的丑恶行为?

从他痛苦中的鄙视神情来看,他对人类丑恶的行为,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坚持了信念,却遭到了如此的极刑,怎能叫他对人类再有尊敬之心呢?

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当我终于深深吸一口气,去看米端时,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气,他先开口:“到今天为止,能参观完四个陈列室的人,只有七个,希望你能成为第八个。”

我声音木然:“哦,还有一间?”米端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经看到过的三间陈列室,所见到的情景如此触目惊心,第四间至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后面。依然是狭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样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说话。他道:“在进入第四间陈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徵求参观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参观……”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下去:“……第四间陈列室。”

我吸了一口气:“我找不到不想参观的理由。虽然参观你创作的那些艺术品之后,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会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还是想继续看下去。”

馆主听得我这样说,略停了一停,但是并没有转过身来:“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是,虽然只是我的推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际,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刚才你看过的情景,其实还不算是人生际遇之中最悲惨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对他这种说法所能作出的反应,只是“啊”地一声。

他又道:“他们所受的酷刑,对受刑人来说,痛苦相当短暂的,即使是凌迟,大约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我发出了一下类似的呻吟的声音,对他的话表示不满:“三个小时,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极度的痛苦冲击之中,什么样的三个小时。”

米端闷哼了一声:“还有更长的,譬如说三天,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残虐?”

米端道:“肉体上和精神上,双重的残酷。”

我吸了一口气:“那就不是……死刑了?死刑是一直被认为是极刑的。”

米端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见得,死刑,不论处死的方法多么残酷,痛苦的时间总不会长……”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我陡然之际,想起中国历史上几桩有名的、对人的残酷虐待的事情来,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失声道:“第四间陈列室……不会是一个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谁,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斩去了手和脚,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哑药的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受了这样的酷刑之后,头脑还是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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