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我道:“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就应该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摇著头:“只怕看到的人,不会像你那样,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唉,其实,几千年了,人类都是那样生活,我做的事……实在没有意思……”
他结结巴巴地说著,我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那些话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会变得这样子了?
看起来,他像是有著极大的顾忌,可是,哪有什么顾忌呢?把那么出色的作品,公诸于世,让更多人知道,有什么不好呢?他本来就是把那些作品公开让人参观的,只不过参观者极少而已。
我实在弄不懂他在弄什么玄虚,不过他既然不想照实说,这只好归于艺术家的怪脾气一类,我也没有理由逼他非讲出来不可。
我只是道:“当然由你自己决定,我也想不到会看到那么伟大的塑像,米先生,你对那些历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
他不经意,或是故意回避地“唔”了两声,算是回答了我的话。
我又道:“最主要的,然是你对那些人物的内心世界有极深的了解,对他们的精神痛苦,也有极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
米端这一次,“艺术家的怪脾气”真正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我自认,我所说的话,绝没有半分得罪他之处,可是,他却不等我说完,一个转身,像是我手中握著一根烧红了的铁枝要追杀他一样,脚步踉跄,奔了开去,一下子奔进了那扇门,立刻重重把门关上。
像这种情形,我真是极少遇到的。
我错愕万分地在院中又站了几分钟,门紧闭著,看来米端再也没有出来的意思,那自然是不愿意和我谈下去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虽然我惊讶于他态度之不合情理,但当然也没有自讨没趣,再去敲门求见之理。所以,在十分有耐性地停留了几分钟之后,也就一面摇著头,一面走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是一条相当僻静的街道。我沿著街边,慢慢走著,心想一定要对所有我认识的人说起那些蜡像,请他们去看,第一个,我会要白素去看,那是寓有极深含义的艺术精品,把人性的丑恶面,把人的精神痛苦,表现得如此彻底。
虽然离住所相当远,但是我一面想,一面走,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到了住所门口。
我取出钥匙开门,家里显然没有人,我也不开灯,倒了一杯酒,就在黑暗之中,楞楞地坐著发呆,在经历了刚才目睹的情景之后,心头所受的震动,绝不是短时间所能平复的。
我闭上眼,四个陈列室中的景象,历历在目。艺术家自然都有丰富的想像力,米端的想像自然丰富之极,每一个细节,都给人以那么真实的或觉,简直就像是那些事件发生之际,他就在现场一样。
而且,就算是他真的在现场,事后也不能把一切记忆得如此详尽。
我不禁苦笑了一笑:想到哪里去了,一切细节的真实,自然都是米端是一个杰出之至的艺术家之故。我这时,渴望找一个人讨论一下那些蜡像,本来最好的讨论对象是米端本人,可是他显然不想和我谈论,那我就只好找向我介绍了不止一次的陈长青了。
喝乾了杯中的酒,著亮了灯。灯光一著,我就看到茶几上有一张纸,纸上写著相当大的字:
“即听此卷录音带,我有事外出。
素 九时零三分”
那是白素留下的字条。录音带就在纸条旁边。
东西留在这样显眼的地方,本来我是一进来就可以看到的,可是偏偏我进来之后,没有开灯,而且精神恍惚,所以竟到这时才看到。
我拿起了录音带,上楼到书房去。白素要我立即听这卷录音带,自然是有道理的,她留字的时间是九时零三分,那正是我回来之前不多久,现在已经接近十点了,如果录音带中记录的是什么急事的话,是不是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呢?
我三步并作两步,一进书房,就把录音带放进了录音机,按下了按钮。
录音带一转动,就先听到了白素的声音:“以下录音,记述的事十分有趣,你可以听听。”
我听到了这样的开场白,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自然也不那么紧张了,舒服地坐了下来,听录音机中传出来的声音。
【第二章:一个塑像艺术家的意见】
那是一个谈话的纪录,如果只是把三个人的对话记述下来,未免单调,所以我把当时的情形写出来,比较好些。
虽然我当时并不在场,但是后来白素又向我讲述了当时发生的一切,白素的记忆力十分强,叙述得又仔细,我才能把她和那位来访者见面、交谈的经过写下来。
开门的是老蔡,我们家的老仆人,老蔡由于年纪大了,行动不是那么俐落,门铃响了将近七遍,他才去开门。那时,白素已准备下楼去应门了,由于老蔡已经去开门,所以她在楼梯上停留,没有立即下来。老蔡一开门,看见来客是一个陌主人,他照例不是很友好地瞪看来人,白素看不见在门口的是什么样人,只听到了一个相当拘谨的声音在问:“请问卫斯理先生在吗?我能不能见他?”
老蔡的声音硬帮帮:“你和卫先生有约吗?”
那来客忙道:“没有……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他。”
老蔡的语调更僵硬了:“卫先生就算在,也不会见你,何况他不在。”
白素在楼梯上,暗叹了一声。我是十分喜欢认识结交各种各样朋友的人,可是实在,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的太多了,所以不得不一再吩咐老蔡,如果陌生人找上门来,尽可能挡驾,久而久之,老蔡习以为常,而且他以明知我们不会责备他,所以他常使用他自己的方式,使来访的陌生人知难而退,而且,绝不敢再来碰第二次钉子。
这时,老蔡的回答,已足够令人难堪的了,果然,来访者发出了两下不知所措的“啊啊”声,可能是为了自己找回一点面子,所以道:“那我改天再来。”
老蔡却绝不给人留情面,冷冷地道:“不必来了,再多来十次,也不会见著卫先生的。”
来访者有点生气了:“卫先生……我看也不是什么要人,你这是--”
老蔡昂起头来,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卫先生本来就不是什么要人,可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要见他。”
来客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老蔡用力一下将门关上,这样的关门法,来客若是离门太近,准会吓老大一跳。
白素在楼梯上走了下来,皱著眉,老蔡转过身来,神情十分得意:“又打发了一个。”
白素叹了一声:“其实……可以说得委婉一点。”
老蔡翻著眼,大不以为然:“委婉一点,打发得走吗?哼。”
他那一下“哼”,当真有豪气干云之概。
白素也不想和他多争议什么,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起来。这一下,老蔡更神气了,一面转身去开门,一面撩拳揎臂,看他的样子,似是准备一开门,就兜脸给门外的人一拳的样子。
而在门一打开之后,他的拳头,也真的立即伸了出去,白素正想阻止,却看到老蔡的拳头陡然凝住,脸上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来,整个人如同僵硬了一样。
白素一看到这种情形,就知道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可是她还未曾来得及有任何行动,就听得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哈哈笑著:“怎么,老蔡,不认识我了?”
白素一听到那个声音,高兴得一面跳了起来,一面高声叫著--白素绝不是那种一直在行动上维持著少女时代天真活泼的女性,可是这时,她的行动,却和每一个正常的少女一样,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也就在这时,老蔡也从目瞪口呆之中醒了过来,叫道:“舅少爷。”
门已完全打开,站在门口的人,身形高大,提著一只手提箱,也正走了进来,白素奔了上去,来人放下手提箱,立时就和白素紧紧拥抱在一起。来人非别,正是白素的哥哥白奇伟。
我一直少提及白奇伟的原因是他正在世界各地,参加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建设,从埃及的阿斯旺水坝开始,几乎没有间歇,很多情形下,根本不知道他落脚在什么地方。
像上次,白素的父亲,白老大,在法国病重进了医院,我们想找白奇伟,就不知上哪儿去找,只找到了他去年服务的那个工程处,工程早已结束,有的说他在西非洲甘比亚,有的说他在马来亚,找不到他;白老大自认神通广大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他的“缺席”痛骂一番,倒楣的是我和白素,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却不能不恭聆痛骂。
白素和白奇伟,也有好久没有相见了,事实上,兄妹二人会少离多,所以,白素一听了白奇伟的声音,自然而然,就想起兄妹二人以前在一起的情形,在刹那之间,感到时光倒流,所以才会有少女时期的行动表现出来。兄妹二人相拥了片刻,白素后退了一步,打量著白奇伟,白奇伟显然成熟了,眉宇间的剽悍之气,也隐藏了不少,而代之以相当深邃的智慧,白素一面笑著,一面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白奇伟也十分高兴,恭维著:“哈,时间在你身上,好像一点也不见作用。”
白素瞪了他一眼,白奇伟忽然指著门外:“为什么怠慢了艺术大师?”
白素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不知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这时,老蔡由于一开门,见到的是白奇伟,想起自己差一点没将“舅少爷”推出门外,早已有点不知所措,门也还没有关上。
而白奇伟这时一面说一面把门又打开了些,所以白素也立时看到门外站著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白素一看到了这个人,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可是老蔡连什么“艺术大师”都不知道,冲那中年人一瞪眼:“你怎么还不走?”
等白素和白奇伟齐声阻止时,老蔡那一句,已经说出来了。
门外那中年人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尴尬之极,可是白素在事后说,她的神情一定比门外那人还要尴尬几分。
门外的那个中年人,衣著不是很时髦,头发也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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