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人的话还没有讲完,立即就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他是反动分子,你为甚么对反动分子那么关心?”
那人道:“我是船长,如果我的船员有问题,要向上级报告的!”
那尖锐的声音(显然是一个女孩子)叫道:“国家大事都交给了我们,我们会教育他,审问他!”
接著,又是许多人一起叫嚷了起来,我爬上了破麻袋包,抑起头,自船舱盖的隙缝中向外望去,只见许多十五六岁的少年,衣衫破烂,手臂上都缠著一个红布臂章,手上摇著袖珍开本的书,在呐喊著,船员却缩在一角,一声不敢出。
那个少年人呐喊了一阵子,才带著胜利的姿态,摇著手臂,叫嚷著,跳到了另一艘船上,我看到船员也陆续上了岸。
我又等了一会,慢慢地顶起一块舱板来,看看甲板上没有人,我撑著身子,到了甲板上。
一到了甲板上,我迅速地上了另一艘船,然后,又经过了几艘船,到了岸上。
岸上一样全是同样的少年人,有两个少年人,提著石灰水,在地上写著标语,码头附近,全是成众结队的人,全是年轻人,他们将一张一张的纸,贴在所有可以贴上去的地方,同时,振臂高呼著。他们将许多招牌拆下来,用力踏著。
他们的精力看来是无穷的,好像有一股魔法在牵制著他们,将他们的精力,完全发泄在叫嚷和破坏上。
我自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全世界都知道。
但是,从报纸的报导上知道这回事,和自己亲眼看到,亲身置身其间,却是完全不同的。
我在岸上略站了一会,就向前走去,我才走出了不远,就听到了阵呐喊声,自远而近,伴随著卡车声,传了过来。
原来在码头呐喊,涂写的那些年青人,都呆了一呆,接著,就有人叫道:“地总的反动分子来了!”
随著有人叫嚷,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聚集在一地,卡车声越来越近,我看到三辆卡车,疾驶而来。
驾驶卡车的人,若不是疯子,也是一个嗜杀狂者,因为他明明可以看到前面有那么多人,可是,三辆卡车,还有以极高的速度,向前冲了过来,而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也全当那三辆卡车是纸扎一样,他们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我退到墙脚下,我实在无法相信我所看到的事实,无法相信在人间竟会有那样的事!
卡车撞了过来,至少有十七八个年轻人,有男有女,被车撞倒,有几个根本已卷进了卡车底下,受伤的人在地上打滚,血肉模糊。
可是根本没有人理会受伤的人,卡车上的人跳了下来,原来在地上的人,攀了上去,在他们的手中,握著各种各样的武器,从尖刀到木棍,而更多的是赤手空拳,我看到最早攀上卡车去的,是两个女青年,她们一上了车,立时被车上的人,揪住了头发,将她们的头,扯得向后直仰,于是,七八条粗大的木棍,如雨打下,击在她们的胸前和脸上。
鲜血自她们脸上每一个部分迸出来。我估计这两个女青年,是立时死去的。
但是,还是有不知多少人,爬上卡车去,卡车已经停了下来,三个驾驶卡车的人,也都被人扯了下来,混战开始,呼喝声惊天动地。
我始终靠墙站著,离他们只不过十来步,我真有点不明白,这两帮人在混战,是根据甚么来判别敌人和自己人的,因为他们看来是完全一样的,全是那么年轻,那样不顾一切,而且,他们叫嚷的,也是同一的口号。
但是他们相互之间,显然能分别出谁是同类,谁是异己,这样疯狂的大搏斗,那样的血肉横飞,那不但是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而且,不论我的想像又多么丰富,我都没法在事前想像得出来。
我并不是想观看下去,而是我实在惊得呆住了,我变得无法离开。
我呆立著,突然之间,一个血流满面的年轻人,向我奔了过来,他已经伤得相当重,他的手中仍然握著那本小册子,他向我直冲了过来,在他的身后,有三个人跟著,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握著粗大的木棒子,在奔逃的青年人虽然已受了伤,但是粗大的木棒子,仍然向他毫不留情地扫了过来。
“砰”的一声响,三根木棒子中的一根,击中了那年青人的背部,那年青人仆地倒了下来,正倒在我的脚下,他在倒下来之际,仍然在叫道:“万岁!”
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了,我踏前了一步,就在我想将那个年轻人扶起来之际,三条木棒子,又呼啸著,向我砸了下来。
我连忙一伸手,托住了最先落下来的一根,使其它两根,砸在那根之上,然后,我用力向前一送,将那三个人,推得一起向后跌出了一步。
不必我再去对付那三个人,因为另外有五六个人涌了上来,那三个人才一退,便被那五六个人,袭击得倒在地上打滚了!
我用力拉起了倒在地上的那年轻人,拉著他向前奔,那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要做逃兵!我要参加战斗!”
我厉声道:“再打下去,你要死了!”
那年轻人振臂高叫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那时,我已将那年轻人拖进了一条巷子之中,听得他那样叫嚷著,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用力推了他一下:“好,那你去死吧!”
这年轻人倒不是叫叫就算的,他被我推得跌出了一步,立时又向前奔了出去,照他的伤势来看,他只要一冲出去,实是是非死不可的了!
我想去拉他回来,可是我还未曾打定主意,就看到那年轻人的身子,陡地向前一仆,跌倒在地,接著,滚了两滚,就不动了!
我真以为他已死了,但是当我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却发觉他只是昏了过去。
我连忙又将他拉了起来,将他的手臂拉向前,负在我的肩上。
我负著他,迅速出了巷子,才一出巷子,就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我忙问道:“最近的医院在甚么地方,这人受了伤!”
那几个工人望了我一眼,像是完全没有看到我负著一个受伤的人一样,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我呆了一呆,其中的一个才道:“你还是少管闲事吧!”
我忙道:“这人受了伤,你们看不到么?”
那工人道:“每天有几百个人受伤,几百个人打死,谁管得了那么多?”
另一个插嘴道:“你将他送到医院去也没有用,有一家医院,收留了十九个受伤的人,就被另一帮人打了进去,将那十几个人打死,连医生也被抓走了,说医院收留反动分子!”
我大声问道:“没有人管么?”
那几个人没有回答,匆匆走了开去。
我喘了口气,我若是一早就不管,那也没有事了,可是现在,我既然已扶著那年轻人走出了巷子,我实在没有再弃他而去的道理。
我负著他继续向前走,不一会,我看到一辆中型卡车驶来,车上有二十多个军人,我连忙伸手,拦停了那辆车,一个军官探出头来,我道:“有人受了伤,前面有一大帮人在打斗,你们快去阻止!”
那军官一本正经地道:“上级的命令是军队不能介入人民自发的运动!”
那军官说了一句话,立时缩回头去,我正想要说甚么,卡车已经驶走了。
我呆立在路中心,不知怎么才好,我负著一个受重伤的人,可是,所有的人,就像根本未曾看到我一样,根本没有人来理会我。
在那时候,我突然觉得,我一定是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傻事了。
我不该管闲事的,现在,我怎么办呢?我自己也是才来到,而且,我也是冒险前来的,我连自己置身何处都不知道,wrshǚ。сōm但现在,却还带著一个负伤的人!
我呆了一会,将那人扶到了墙角,那年轻人却已醒了过来,他抹著脸上的血:“我这是在甚么地方来了?”
一看到他醒了过来,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离码头还不远。”
第五部:自驾火车浑水摸鱼
那年轻人怒吼了起来,叫道:“你带我离开了斗争,我是领袖,我要指挥斗争!”
到了这时候,我也无法可想了,我忙道:“如果你支持得住,你快回去吧!”
那年轻人举手高叫著,转头就向前奔了出去。
我一看到他奔了开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立时转身就走,他是死是活,我实在无法再关心了。
我一直向前走著,向人问著路,我要到车站去,因为这是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还要继续赶路。
当我终于来到火车站的时候,已是午夜了,可是车站中闹哄哄的,还热闹得很,我看到一大批一大批的年轻人,自车站中涌出来。
这一大群年轻人,显然不是本地人,因为他们大声叫嚷的语言,绝不是本地话。
我硬挤了进去,到了售票口,所有的售票口,都是空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转来转去,拉住一个看来像铁路员工的人,问道:“我要北上,在哪里买票?”
那人瞪著我,当我是甚么怪物一样打量著,他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在开玩笑?买票?”
我呆了一呆:“火车甚么时候开出?”
那人向聚集在车站中的年轻人一指:“那要问他们,他们甚么时候高兴,就甚么时候开!”
我道:“站长呢?”
那人道:“站长被捕了,喂,你是哪里来的,问长问短干甚么?”
我心中一凛,忙道:“没有甚么!”
我一面说,一面掉头就走,那人却大声叫了起来:“别走!”
我知道我一定露出马脚来了,只有外来的人,才会对这种混乱表示惊愕,而在这里,外来的人,几乎已经等于是罪犯了!
我非但没有停住,而且奔得更快,我跳过了一个月台,恰好一节车厢中,又有大批人涌了下来,将我淹没在人群中。
我趁乱登上了车厢,又从窗中跳了出去,直到肯定那人赶不到我了,才停了下来。
这时,我才看清楚整个车站的情形,车头和车卡,乱七八糟摆在铁轨上,连最起码的调度也没有!
有几节车卡上,已经挤满了年轻人,他们在叫著、唱著,在车卡外,贴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