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悲王比利的素描:
威廉二十二世皇族殿下,流亡之温莎的至高无上之王,看上去有点像摆在热炉子上的蜡人。他的长发仿若溪流,软绵绵地垂到萎靡的双肩之上,而额头上的皱纹如涓涓细流,流淌进那巴塞特猎犬似的眼睛周围的皱纹支流,接着又朝南部流淌,越过皱纹线,来到颈部和下颌的垂肉迷津。据说,比利王会让人类学者想起金沙萨这个偏地上的忘忧玩偶,会让禅灵教回想起泰秦寺着火之后的慈悲佛陀,会让媒体史学家冲向他们的档案,核查一下远古一个叫查尔斯·劳顿①的平面电影演员的照片。但这些相关人等对我毫无意义;我看着比利王,想起的是我那死了好久的导师巴尔萨泽君经过了一星期花天酒地之后的样子。
悲王比利那忧郁悲观的名声应该说是言过其实了。他经常笑;仅仅是他点太背了,他那独特的笑声让大多数人觉得他是在哭泣。
容貌与生俱来,无法改变,但是殿下大人呢,他的整个人格都会让人想起“弄臣”或者“牺牲品”。他身上所穿,如果能用“穿”这词的话,是某种接近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公然反抗机器人仆人的审美观和色彩感,以至于一些天他会故意让自己和环境不协调。他的外表不仅仅局限于服饰上的混乱——威廉王永远周旋于衣不遮体的状态下,纽扣大开,丝绒披风破烂褴褛,带着磁性,吸引着地上的碎屑;他的左袖打着两条饰边,而右袖——反过来——就像蘸到了果酱里似的。
明白了吧。
尽管如此,悲王比利悟性十足,对艺术和文学充满了勃勃激情,自从古老旧地的真正文艺复兴日子以来,无人能与之匹敌。
在某些方面,比利王就是个脸儿总是积压在糖果店橱窗上的胖孩子。殿下大人热爱、欣赏美好的音乐,但是自己却不会创作。他是芭蕾舞及一切优美之事的鉴赏家,但又是个木头人。比利王,一个屁股着地摔倒的连续剧人物,一个笨拙的漫画人物。他是一名热情的读者,一贯准确的诗文评论家,辩论术的支持者,他的羞怯中混杂着言语表达的结巴,使得他无法向别人展示他的诗文才华。
比利王,一名终身学士,现已步入六十岁大关,他住在这摇摇欲坠的宫殿中,住在这两千平方英里的王国里,就好像这是他另一身乱蓬蓬的皇家衣氅。趣闻丰富:有个著名的油画家,是比利王门下之客,他发现殿下大人双手扭在身后,低头走着路,一只脚迈在花园小路上,另一只脚踏进烂泥中,很明显正想入非非中。画家向他的主子致意。悲王比利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左右四顾,似乎刚刚打了好长一个盹,现在醒了过来。“打扰一下,”殿下大人对着发呆的画家说道,“你——你——你可不可以告——告——告诉我,我是在朝宫殿走呢,还是在远离宫——宫——宫殿?”“殿下大人,您是在朝宫殿走,”画家说。“哦,真——真——真好,”国王叹息道,“那我就是吃好饭了。”
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揭竿谋反了,阿斯奎斯这个偏地世界就在他的征服之列。但阿斯奎斯不会有多大危险,有霸主军队——军部的太空舰队给它撑腰。但流亡之摩纳哥的皇族统治者还是把我叫了过去,他这个蜡人似乎比以前更加熔融了。
“马丁,”殿下说,“你听——听——听说北落师门②的战——战斗了吗?”
“听说了,”我说,“没啥好担心的。北落师门恰恰就是格列侬高想要攻击的对象……弹丸之地,仅有几千殖民者,但矿藏丰富,而且离环网至少有——多少来着?二十个标准月的时间债吧。”
“是二十三个,”悲王比利说,“那你觉——觉——觉得我——我们没有危——危险是吧?”
“不是不是,”我说,“我是说,霸主派军队从环网实时传输到这,仅仅需要三周时间和一年不到的时间债,速度远比将军从北落师门回旋到这快多了。”
“也许吧,”比利王沉思着靠在一个地球仪上,然而那球体在他的重压下开始旋转,比利王直挺挺地跳起来,“不——不过,小——小心起见,我还是打算开始我们的逃——逃亡。”
我眯起眼,惊讶万分。虽然比利以前说过,要把这流亡的王国重新迁址,他几乎唠叨了两年了,但是我从没想过他会把事情进行到底。
“太——太——太……飞船已经在在帕瓦蒂准备好了,”他说,“阿斯奎斯同意给——给——给……提供给我们去环网的运输舰。”
“但宫殿怎么办?”我说,“图书馆呢?农庄和土地呢?”
“当然,捐掉,”比利王说道,“但图书馆的东西会和我们一起走。”
我坐在马毛沙发椅的扶手上,揉揉我的脸。十年来,我一直待在这王国里,我从比利的门客,变成了导师,知己,朋友,但我从不会假装理解这混乱的神秘人士。我刚刚抵达这里时,他就立即召见了我。“你——你——你愿——愿——愿意——加——加入我们小谐民地的有——有——有才华的队伍中吗?”当时他问我。
“愿意,殿下大人。”
“你——你——你还会写——写——写《垂——垂——垂死的地球》这样的书吗?”
“如果忍得住我就不写,殿下大人。”
“瞧,我读——读——读过,”这小人说道,“很——很——很有趣。”
“多谢夸奖,大人。”
“胡——胡——胡说,塞利纳斯先生。显然是有人把它删——删——节了,留下了那些最为劣质的部分,这真是天大的曲解,正是这样我才觉——觉——觉得有趣。”
我笑了。我感到意外,我突然发现自己将会喜欢上悲王比利。
“但——但——但是《诗篇》,”他叹了口气,“那——那——那本书,也许是近两个世纪环网出版的最棒的诗——诗——诗文了。你是如何经过那平庸的编辑之手,把它发表的,我永远也搞不清楚。我为我的王——王——王国买了两千本。”
我微微低下头,自从二十年前我那中风后的日子以来,我第一次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了。
“你还会写《诗篇》这样的诗——诗——诗么?”
“我来这,就是要试试看,殿下大人。”
“那就欢迎,”悲王比利说,“你可以住在城——城——城堡的西侧大楼。就在我办公室边上,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现在,我扫了一眼那紧紧关闭着的大门,扫了一眼这矮小的君主——即使微笑时——他的眼睛看上去仍像是濒于泪水边缘。“海伯利安吗?”我问。他曾多次提到这个原始的殖民世界。
“对。机器人种舰已经到那好几年了,马——马——马丁。就像是开路先锋。”
我惊讶地扬起眉毛。比利王的财富不是来自王国的资产,而是来自投向环网经济的大笔投资。虽然如此,如果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偷偷摸摸实行再度移民的计划,那巨大的开销肯定令人咂舌。
“马丁,你——你——你记得为什么原来的殖民者要把这星——星——星……世界命名为海伯利安吗?”
“当然。大流亡前,这群殖民者是土星的一个卫星的居民。没有地球的补给,他们就活不下去,于是他们迁移到了这个偏地上,把这个星球以他们的卫星名字命了名①。”
比利王愁容满面地笑了。“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有——有——有利于我们的一直以来谋求的目标吗?”
我花了十秒钟,想明白了其中的联系。“济慈。”我说。
几年前,我和比利王对诗文的精髓进行过长久的讨论,讨论快结束时,比利问我,曾经活过的诗人中,谁是最纯粹的诗人。
第十章
“最纯粹?”当时我问,“你是说最伟大吗?”
“不,不,”比利说,“讨论谁——谁——谁是最最伟大的,那太可笑了。我很想知道你对最纯——纯——纯粹的看法……你描述的最接近精髓的东西。”
我对这个问题想了好几天,最后我把答案带给了他,当时我们看着宫殿旁峭壁顶端的落日。红蓝相间的影子越过琥珀色的草地,向我们伸来。“济慈。”我对他说。
“约翰·济慈,”悲王比利轻声说道,“啊,”过了片刻他问,“为什么?”
于是,我把我知道的一切,关于这个19世纪旧地诗人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的教育,练习,以及早逝……但跟他说的大多数是这个人的生命,如何几乎全部献给了诗歌创作的神秘和美丽中去了。
当时,比利看上去兴致十足;现在,他似乎被迷住了,他摆摆手,一个全息模型出现了,几乎填满了整个房间。我朝后退去,跨过山丘,房子,啃草的动物,以便好好看看。
“看哪,海伯利安,”我的保护人小声说道。跟往常一样,比利王聚精会神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的口吃。在不同的观测点,全息像会改变:河岸城市,港口城市,高山房屋,山上有座城市,立满了纪念碑,跟附近山谷里的奇怪建筑真是天生一对。
“光阴冢?”我问。
“对。这已知世界最伟大的神秘。”
我对他的夸张修辞皱了皱眉头。“他妈的是空的,”我说,“自发现它们以来,它们一直是空的。”
“它们是某种奇怪的逆熵力场的源头,那些力场静静的逗留在那,”比利王说,“奇点之外的少数几个现象之一,敢于对时间进行篡改。”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说,“那肯定就像往铁身上涂防锈漆。它们可以很耐久,但是它们完全就是空空如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搞他妈的科技了?”
“不是科技,”比利王叹息道,他的脸熔进了深深的沟槽中,“而是神秘!那地方的不可思议对创造之灵很有必要。那是古典乌托邦和异教徒神秘的完美结合。”
我耸耸肩,这并没有打动我。
悲王比利摆摆手,全息像消失了。“你的诗——诗——诗有进展了吗?”
我双臂交叉,瞪着这个帝王,这个矮人蠢蛋。“没有。”
“你的缪——缪——缪斯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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