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罗玄神色异变,岳将军丝毫不以为杵,返身对屋外松间明月,朗声吟道:
“蒹葭仓仓,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罗玄的心突然生出一丝绞寒,寒至汗下,想是几日前绛雪坠入碧落寒潭,他入水相救拉下的病根。
他年事已高,潜伏寒意轻易便诱发,忙出手扶住身旁茶几,豁然之间,那抹端坐溪头的娇弱倩影在脑中一闪而过,罗玄本能地皱眉避目,眼眶已微湿起来。
“逆洄从之,道阻且长,逆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隐隐攒动。
是他误解她,一直都是,他心知肚明。只是他从未敢验证,那误解的份量。
由来是他,误读她,误解她,误对她,纵然心里明明知晓自己在错,仍为了脑中那不可撼摇的道义,为一个想当然的可能,不遗余力地扭曲她。
扭曲,伤害,扭曲,伤害,最终,把她变成了自己想要她变成的那个样子。
那个,“魔性难驯”的样子。
那个,“天生妖媚”的样子。
那个,“聂小凤就是聂小凤”的样子。
“末将冒犯之处,望神医海涵。聂小凤其人,纵然全天下都要她不得,岳某却趋之若骛。 神医身为聂小凤之师,若能首肯末将死后与她冥婚同葬,则末将感激万分、不甚勉怀!他日身入黄泉,也莫敢相忘成全之恩!”岳将言罢,眼中一片豁然开朗,一扫方才言辞犀利,双拳相抱,躬身施礼,音容款款。
罗玄心头狠狠收缩起来,喉头一甜,体内寒毒翻涌着,腾腾直上天灵。
眼前一黑之际,仍有最后一抹意识钻入他的脑海:
即使她本不该是这幅模样,可我,终究是她的师父。
醒来时,暮色铅沉。绛雪在床头吹药,她侧身轮廓总觉熟捻,不期然就拨痛了罗玄的视觉。
“爹,来喝点参汤驱寒。”梅绛雪凝声劝道。
碧落寒潭乃天山千载囤积雪水汇聚之所,内中寒气举世罕见,如冰刀穿透脑颅,他皱眉饮下参汤,气息稍有缓和,却见女儿绛雪侍立一旁,良久不语。
“怎么了?”见她面色微白,罗玄询问究竟。
“爹爹可知今日之险?你忽然晕倒,岳将军差人将你送回了客栈,可是就在爹爹离府后不到半刻,岳帅府邸。。。就被当朝皇帝的御林军团团包围了,爹爹若再晚被送出来半刻,便要同满府岳家人一道,被送去大监之中了。”梅绛雪低声述道。
罗玄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低头探去袖中,遗书还在,当下吩咐女儿道:
“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去斌州。”
第9章。 剑魔轩辕()
受岳将之托,罗玄带着梅绛雪由慕阳南下,直取昆仑山。
临至山下,诸峰巍峨,雾锁葱茏,罗玄凝神观望山势,这里不仅是岳将指定埋藏金戈遗书之所,更是冥岳多年攒积的一笔巨大宝藏所在。
昨夜他细读遗书,原来聂小凤所掌握的冥岳,当年在丝绸之路开辟了盐运,于京杭运河设置了航道,从辽国购马,从女真置裘,所得银晌,大多交由了岳将充备军力,是以多年来,竟在此深山某处囤积成了一座金库。
罗玄与女儿上达半山腰时,忽然见到山盆丛间隐现旌旗冽冽,上绘枭兽图腾,阵列渐行渐近,原来是支金国锋锐骑兵。
“爹,我去将他们引走。”梅绛雪欲上前,被罗玄拦下:
“他们行踪有的,不紧不缓,想是已知藏宝所在,今日直奔而来。绛雪,我们不能让他们回头。”
一念至此,他心中已有不忍,这毕竟是数条人命,尤其他如今经历沧海桑田,更觉屠戮于事无补,却又能如何?家国天下,孤高泾渭,人,总有必为、必不为。
梅绛雪冰雪伶俐,当下探知罗玄心事,道:
“爹,这儿全部交由女儿处理,我就用师父教的五钉追魂针将他们元神锁了,虽从此无觉,但至少保下性命。”
罗玄略一颔首,也只得如此。想不到小凤当年狠辣手段,竟也能用来救人。
梅绛雪得令飞身而去,山盆里一阵喧嚣,罗玄知她应付有余,便继续对照手中的地图与山势。半盏茶功夫过去,突闻一计箫声凄厉,罗玄一惊,莫非绛雪不敌?
忙提身沿山腰而下,果见盆地之中,梅绛雪正以手中玉箫挑起一块巨岩,横送出去,然她力有不足,石身落在快骥身后两尺,着地轰然,眼看那匹快骥要卯劲狂奔而去。
“爹,别让他跑了!”绛雪的声音软弱焦急,罗玄知道此乃中毒迹象,手中短杖穿空而去,正中快骥后腱,漏网之人当即滚鞍下马。
“拿解药来。”罗玄一掌制住来人肩肘,此人彪悍嶙峋,抬头冲他狠狠一笑,口中一动,黑涎诞下,立时断气,他欲解救已不及,忙翻找尸身,一无所获。
回头再看梅绛雪,只见她周身战粟,直直挺立,姣好容颜已呈蜡黄之色。
罗玄上前为女儿把脉,顿觉她气线凶险,此毒性阴烈,反复无常,沿脉息催动,是以绛雪不能迈出一步。
“是我太大意。。。”梅绛雪有气无力。
“不慌,此毒可解,先随爹回去。”罗玄一面抱起绛雪,一面心中忐忑。
此毒名为阎王愁,乃西域著名国毒之一,解药须取九虫九草按定量配制,于正午时分灌下方见效,否则不捱两个时辰。就算他能按时凑足药种,如今日已偏锋,长夜岚漫,只怕绛雪熬不过今晚。
“爹,女儿不孝。”梅绛雪在罗玄怀中神智已陷,体重渐沉,罗玄只觉心头阵阵抽搐起来,血浓于水,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未曾为她姐妹二人尽过责任,这为父之名,实是当之有愧。
梅绛雪在冥岳长大,自幼顽强,从不轻易示软,一如当年的聂小凤,想到此处,罗玄心中更揪,聂小凤如今已入幽冥,唯一所剩仅这对明珠翠玉,只怕今日一过,与她这唯一血缘,也要就此断去。若他不能保得女儿一生无虞,便是连她们的母亲死后,都要负她彻底。
眼前怪风突起,却见一灰袍老人,仙风形骸,两手空空,神情狷狂带惑,见罗玄怀中的梅绛雪,喃喃道:
“这便是你女儿?”
此问之下,见老者神清气朗,音色浑圆,罗玄本能应道:
“正是小女,阁下。。。”
“我没问你!”那老者声色突兀地打断他,却是低头对着胸前的锦囊道:
“是你女儿,我便救她。”
老者说罢一掌如钩,将梅绛雪从罗玄怀中生生夺去,罗玄出手欲阻,老者将他来势一掸,转眼身落丈外,臻化轻功,竟是不及他反应!
见他不再上前,老者并起二指沿着梅绛雪的任督二脉一路承上,在天灵处轻轻一拍,梅绛雪哇地吐出一口黑红血渍,溅在周延石壁,竟似一狰狞鬼脸,果不负阎王愁。
见女儿面染红霞,罗玄略略放心,气血已通,她性命无碍了。那老人却牢牢抓住梅绛雪,仔细端看她容貌,梅绛雪在他钳制下被看得发起烧来:
“你,你做什么?”
“真像,真像,母女俩一般出水芙蓉,可惜了。所托非人,怨及生门,今日遇我是你命中大幸,亦不幸。”
老叟一番话云里雾里,罗玄却听得分外清醒,这老叟莫非是冥岳后人,今日专程找他父女俩的麻烦来了?
“放开我!”见绛雪连声惊呼,罗玄不动声色,换位上前道:“多谢仙翁相救,小女无恙,我便带她离去,就此别过。”
那老叟却不退不躲,似乎懒洋洋地等着他出手:
“真乃母女同心,也罢。你娘不肯做我徒弟,你却不配做我徒弟,还是莫误了我鸢兄一顿美餐,将你与了它罢!”
这下罗玄确知来者不善,雁伏刀疾出,指望速战速决。
“伏雁小技,焉能与我‘无剑’对决?这丫头,不晓得哪根筋没搭对。”老叟兀自嘀咕着,右袖展处,寒光闪耀,银芒汩汩,手中却空无一物。
来者竟是无剑客,剑魔轩辕求败!
罗玄顿时心下一沉,想不到竟于此时此地,遇上这等强敌!
二人僵持,罗玄不敢怠慢,轩辕求败懒散地看他一眼,把梅绛雪一提,拔身而去,罗玄忙紧随其后,一再跟紧,偏生无法凑近轩辕,他心中不安更甚,这轩辕求败分明还未提上真气。
仿佛恐罗玄跟之不上,剑魔轩辕的身影时疾时缓,转眼至一深长峡谷,内中幽暗昏惑,壁刃临霄,风声鹤唳似鬼哭狼嚎,深谷那端传来惊涛拍岸声,海腥扑鼻,想来彼方应为一入海窄口,是以风力雄健。
罗玄游目悛巡,四处不见轩辕身影,突闻头顶传来绛雪惊呼,仿佛被人临空抛掷而下,他上前一看,只听"噌"地一声,一片灰影遮天而起,如巨物展翅,定睛一看,竟是只足有一人高的巨鸢。它雪目森容,铁喙如钩,利爪一伸抓起梅绛雪,扶摇直上。
“放开她!”罗玄一时紧张,牲畜无情,惟恐女儿为它所伤,他收足点上一处突出的平岩,却见梅绛雪被丢置一旁,衣衫褴褛,血痕阡陌,巨鸢束翅侍立在轩辕求败身后,神情毕恭毕敬。
罗玄心中不禁又急又恼,这巨兽却煞是通灵,鸟目犀利如矩,紧紧盯看他的一举一动,仿佛知他恼怒。
“阁下将小女带来此处,意欲何为?”罗玄负腕持刀,背手而立,冷冷喝问道。
“欲入岳家皇陵,你父女先得过了这风痴三戒。我便要看看,老夫与你究竟有甚么相同,使那不知好歹的丫头,死活不甘拜我门下。”
每每提到“那丫头”,轩辕求败便呈喃喃自语状,好似内中情愫纠结已久。
“阁下也见过小凤?”罗玄诧异道。
轩辕求败"哼"地一声,扬袖将他与梅绛雪双双扇入了深谷内的风口,任凭罗玄一径运起千钧顶,竟是丝毫无补。
“爹!” 梅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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