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贾先生。”
我向朋友道:“看这样子,我觉得自己是来领救济金的。”
朋友只是苦笑,不断向我行礼。反正我也没有事,就观察在客堂里的那些人。
客堂的左首,有一道门,通向贾玉珍的会客室,职员一叫号码,立时就有人站起来,急急向那道门走进去。
而时间算得真准,每一个人进去,至多两分钟就又走了出来,进去的时候,人人充满希望;出来的时候,个个无精打采。
在超过大半小时的观察之中,只有一对老年夫妇,出来的时候,满面笑容,笑得合不拢嘴来,手里还拿著一张支票,不住地看著,老先生道:“真想不到,一只碟子可以值那么多钱。”老太太道:“真是,要再找几只出来,那有多好。”
我眼光看到他们手中支票的面额,确实是不小的一笔数目,我顺口道:“两位卖了甚么碟子?”
老先生老太太不约而同,瞪了我一眼,鼻子里哼地一声,生怕我沾了他们的光,根本不睬我。我无缘无故,碰了一个钉子,真是哭笑不得。
不过,我倒是很快就知道他们出售的是甚么碟子,那是一只青花瓷碟,这只瓷碟,后来在苏富比拍卖行,以十倍以上的价钱卖出。当时,我见到贾玉珍正以一副爱不释手的神情,在把玩著那只瓷碟。那是又见到了七八个人失望地出来,叫到了我们的号码,我和朋友一起走进会客间之后的事。
会客间也是旧式的布置,他坐在一张相当大的桌子后面,把玩著那只碟子,我们进去,他连头都不抬起来。
他看来约莫六十出头年纪,头顶光秃,秃得发亮,穿著一件白绸长衫,我注意到那扇屏风的相片,已放在他的桌上了。
他仍然自顾自把玩那只碟子,用很冷漠的声音道:“你们带来了一扇屏风是不是?我看过照片了,给二十美元,留下屏风吧。”
他说著,仍然不抬头,放下碟子,移过桌上的一本支票簿来,就自顾自去签支票。
他那种傲慢的态度,真叫人生气,要是我年轻十岁,一定伸手,在他的光头上重重地凿上两下,才肯离去。他十分快开好了支票,推了过来。
我那朋友皱著眉,二十美金,已经是这两天所听到最好的价钱,看他的样子,像是就此要拿了支票就算数了。
可是在这时候,我心中陡地一动,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拉著他站了起来:“对不起,你在开玩笑,我们不必浪费时间,这是我的名片,你有兴趣,可以来找我,我见客人的时间,倒不限定是两分钟。”
我说著,放下了名片,拉著那朋友,掉头就走。我看到在我转身的时候,贾玉珍愕然地抬起头来,我知道自己的估计不错。
离开了玉珍斋,那朋友埋怨我:“二十美金也好的,你为甚么不卖?”
我道:“二十美金我也拿得出,你先拿去给你亲戚用,你没有注意到?那么多人进去,都是带著东西退出来的,不是真正的古董,他根本不要。贾玉珍是一个奸商,他懂得如何压价钱,我要他付出公平的代价,这屏风是真正的古董,一定极有价值,我们不懂,他懂,不然,他三分钱也不会出。”
那朋友还将信将疑,结果跟我回家,拿了我的支票走,留下了屏风。
贾玉珍来得之快,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才坐定,不到十分钟,门铃响,老蔡走上来,在书房门口道:“有一位贾玉珍先生来见你。”
老蔡把贾玉珍的名片放在桌上,我诧异之余,忙道:“快请!快请!”
贾玉珍显然赶得很急,走上来时,额上满是汗珠,他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就自行动手,把包在屏风外面的纸,扯了开来,看著。
令我对他印象稍为好了一点的,是他那种专家的眼光。当他盯著那扇屏风看的时候,和一个病理学家在看病原体、一个天文学家在观看星辰、一个电脑专家在看集积电路时的眼光,完全一样,这种眼光,表示对这件东西有极深刻的了解,绝不是普通的欣赏。
我不去打扰他,由得他看,他看了十来分钟,又用手指甲,刮著屏架的木头,刮下一点木屑,看著,然后,他抬起头来:“好吧,加一个零。”
我怔了一怔,加一个零,那是二万美金了,如果他第一次开口,就说出这个价钱来,那我一定一口答应。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中国民间传说中出售宝物的事:收买古董的人向宝主人买货,宝主人根本不知自己有的是宝,随便伸出五只手指,意思是五两银子就够了,但古董商却回答:好,五千两,宝主人高兴得昏了过去……
这一类的故事,在儿童时期,听得很多,看得很多,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变成亲身经历。我望著贾玉珍,摇头道:“加一个零?加两个零也不行。”
贾玉珍直跳了起来,秃顶上变成了红色,指著我道:“你……你……你……”
我悠然道:“你会做买卖,我也会。”
贾玉珍取出手帕来,抹著额上的汗,不客气地叫著我的名字:“卫斯理,我敢保证你不知道这屏风珍贵在甚么地方。”
我真是不知道,可是却不甘示弱,微笑著:“我知道它值多少。”
贾玉珍盯著我,半晌讲不出话,接下来的十分钟,他只是绕著屏风打转,然后道:“值不到加三个零。”
三千美元,加两个零,已经是三十万了,要加上三个零的话,便是二百万美元,老实说,我也认为值不到这个价钱。
但是既然是和一个奸猾的古董商在打交道,也就不能不狡猾一点,我只是保持著微笑,问:“你经营古董店有多久了?”
这句话,想不到所引起的反应,就像是在他的光头上敲了一记,令得他极其愤怒,立时道:“在你父亲还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已经认识古董了。”
我并不生气,只是道:“那么,你应该知道,至少可以加三个零。你知,我知,何必再多费唇舌?”
贾玉珍的样子,像是要把我吞下去,过了一会,他才道:“唉,我错了。”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又叹了一声,才又道:“我错了,原来你真知道这扇屏风的来龙去脉。好,我就出二百万美金。不过我先得看一看,要是里面的东西不在了,三元钱我也不要。”
我还不知道他所说的“里面的东西”是甚么意思之际,他已经取起了我书桌上的裁纸刀,一下子,就把屏风上镶嵌的那个西王母的头,撬了下来。
我陡地吃了一惊,尽量保持镇定,看他究竟在干甚么。
这时,我知道屏风有夹层,贾玉珍一看就知道了,夹层中的东西,一定极其珍贵,至少可以值三百万美金。
我心中不禁有点嘀咕,是不是价钱要得太低了呢?贾玉珍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意,瞪了我一眼:“价钱已经最高,我不会将它再卖出去,留著自己有用,你也该知道,除了我之外,别人不会出这个价钱。”
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为了掩饰尴尬,我避开了他的眼光,转过头去。
就在我转过头去之际,我听到了轻微的“拍拍”两下声响,再转过头来时,我看到贾玉珍已经把屏风摺起来,我不禁骂了自己一声“该死”。
贾玉珍的动作快,刚才那“拍拍”两下声响,显然一下是打开夹层,一下是合上的声音。他看清夹层中的东西还在,这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可是我却没有看到,不知道夹层中是甚么东西。
本来,事情很简单,我可以问他:“里面是甚么东西?”
可是这句话,我当时却问不出口,因为我刚才还装出了一副“早知秘密”的样子,把这屏风的价钱抬高到了这一地步,现在再去问他,这面子怎么下得来?
贾玉珍这滑头,连提都不提,他甚至不将那扇屏风放下来,折叠好,挟在胁下,动作艰难地开著支票。
他把面额二百万美元的支票,交到我手里,我更不好说甚么了,价钱是议定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东西已经是他的了,我总不能强抢过来,看看那屏风中藏的是甚么。
他半秒钟也不停留,立刻就走,等我到了书房的门口时,他已经下了楼,走出去了。老蔡在楼梯下大声道:“怎么一回事?这秃子抢了东西?走得那么急?”
我只好苦笑,我帮人家做成了一宗大交易,自己的心中却多了一个谜。
我回到书房,看著那张支票,拨电话给那朋友,当我说出二百万美元这个数字时,我没有听到那朋友的回答,只听到“咕咚”一声响,那朋友可能是昏了过去,跌倒在地上了。
后来证明,他虽然没有昏过去,可是真的由于吃惊太甚,在地上摔了一支。后来,他和委托他出售屏风的那个亲戚,向我千恩万谢,不在话下,那个亲戚是一个很乾瘦的中年人,看得出他被生活担子折磨得很苦,现在有了那么大笔钱,对他来说,是最快乐的事,他提出来要分我一半,我当然拒绝了。
我对他道:“贾玉珍是一个十分精明的古董商人,他有过人的眼光,不会化多一元冤枉钱。问题是我们不知道那扇屏风何以那么值钱。”那人嗫嚅地道:“是啊,再也没有想到,竟会那么值钱,能卖个一两万,我已心满意足了。”
我道:“这东西是怎么到你手里的?来龙去脉,希望你详细对我说说。”
那人皱著眉,道:“是祖传的,我祖父传给父亲,那时候,我们家道还很好,因为时局变化,要往南逃,我还很小,祖父说他年纪大,不走了,要我父亲走。在临走的前一晚上,城里已经可以听到炮响,祖父把那扇屏风取了出来,交给父亲,告诉他说,这是很值钱的东西。”
我立时追问:“令祖父没有说它值钱在甚么地方?”
那人侧头想著:“当时我祖父和父亲的对话,我记得十分清楚,可以一字不易地讲给你听。”
我忙作了一个手势,催他快说。
(以下是那时的一段对话,这段对话,是一个动乱时期,将要分开的一双父子的对话,听来很普通,但对整个故事,有相当重要的关系,所以照录在下面,对话的双方,一个是“祖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