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铜器铺旁,发现有一条很窄的楼梯,我刚待向上走去时,楼梯一阵响,有一个人冲了下来,我连忙向旁让了一让,冲下来的是一个少女,带来了一阵浓厚的廉价香水的刺鼻气味。
可是,从那样阴暗角落中走出来的那少女,打扮入时,脸上涂抹著各种颜色,以致无法看出她原来是美丽还是丑陋。
她瞪视著我,将手中的皮包,往肩头一摔,忽然间骂了一句粗俗不堪的话,扬长而去。
我呆立在梯口好久,那样粗俗不堪的话,出自那样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之口,而且,还是绝对无缘无故的,这实在令人诧异。
我直看那少女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才继续向楼梯上走去。
在繁华的大城市中,一进那条巷子,便有走进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如今,一进那楼梯,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眼前几乎一片漆黑,而鼻端所闻到的气味,难以形容,那是各种各样的气味混合,而也许由于梯间的空气,从来也未曾流通过的缘故,是以那些气味,也就停留不去。
木楼梯在每一脚踏上去的时候,就发出吱吱的怪声来,像是踏中了一个躺在地上的,将死的人的肋骨。
我一直来到了三楼,才踫到了一个人。
由于眼前是如此之黑,我真是几乎撞上去的,若不是那人大喝一声,我和他一定撞上了。
那人一声大喝︰“喂!有人!”
我连忙站定,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本来蹲在梯间,一面向我呼喝,一面站了起来,抬起一只脚,踏在摇摇幌幌的楼梯槛杆上,不怀好意地对我笑著︰“想找甚么?”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心平气和︰“想找丁阿毛的家人,他的父母。”
那年轻人用十分不屑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然后才冷笑了一声︰“他们不在!”
我不禁怒火上冲,这人肯定不是丁阿毛的家中人,因为丁阿毛是长子,而那人的年纪比丁阿毛大,可是却又未大到能做了阿毛的父亲。我立时冷冷地道︰“他们在不在都好,我要上去,你让开!”
我只不过叫他让开,可是那年轻人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侮辱话一样,他的脸上,立时呈现一种可怕的扭曲︰“叫我让开,你叫我让开?”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他为甚么忽然要那样嚎叫。
就在我还未曾弄明白间,他一扬手,已然拔了一柄明幌幌的小刀在手,叫道︰“你替我让开,让一条路来给我走,滚!”
我一生之中,遭逢过不少意外,但是所有的意外之中,只怕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意外的了!
现在所发生的事,并不是十分奇特,只不过是有人用一柄小刀,向我刺过来而已。
可是,小刀刺人,可以伤害到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事,总该有一些前因后果才是,而如今,那家伙猛地向我刺一刀,只不过是为了我叫他让开!
在那么窄的楼梯上,我要闪避他那一刀,并不容易,我身子突然一侧,背紧贴在墙上,那柄小刀锋利的刀锋,就在我的腹前刺了过去。
而就在那一刹间,我一伸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抖。
“拍”地一声响,小刀自他的手中,落了下来。
我拉著他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拉,然后突然松手,那人的身子向下冲跌了下去,他一直滚下了十几级木梯,才能再站起身。
我望著他,他也在楼梯间望著我,楼梯间很阴暗,那人的眼睛中,则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光芒,使我感到他像是一头极大的老鼠,或者猫!
总之那是动物!
因为人的眼睛,实在不可能在黑暗之中,发出那样的光芒。
我们对峙了大约有半分钟,他转过身,立时又向楼梯之下冲去,我一路听到楼梯发出吱吱声,然后,楼梯静了下来,他已冲出屋子去了。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呆了片刻,才又向上走去。
当我推开了一扇木门之际,我已来到天台上,天台上的污秽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但总有一个好处,它并不昏暗。
所以,我一上了天台,就看到两个男孩子扭成一团,在地上打滚。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坐在一大堆塑胶拖鞋之间,正用一柄锋利的刀,在批刮拖鞋边缘不整齐的地方。
那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塑胶拖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埋葬了,而且,她工作得十分专心,一直到我来到她的身前,她才抬起头,向我看来。
我向她笑了笑︰“小姑娘,你姓丁?你是丁阿毛的妹妹?”
那小姑娘好像不怎么喜欢讲话,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又道︰“你的父母呢?他们──”
我那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忽然听得那扇木门“砰”地一声响,被推了开来,我连忙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女郎手叉著腰,站在门口。
那女郎就是我在上来时,在楼梯口遇到的那个,化装浓得可怕的少女。
同时,我也听得我身后那小姑娘低声道︰“我姐姐回来了,她是大人,她常常说,她已经是大人了!”
我望著那少女,那少女也望著我。
她向前走来,摔著手提包,她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六岁,发育良好,身形丰满,但不论怎样,当她学著那种扭扭捏捏的身法,向我走来时,我都有一种滑稽之感。
她来到了我面前,轻佻地甩了她的手提包,在我身上踫了一下︰“喂,你来作甚么,是来找我的么?我见过你?”
我忙摇头道︰“没有。”
她仍然不信,侧著头打量著我,忽然道︰“你别抵赖了,我记得,我在香香做的时候,见过你,怎么?追上门来了?”
我不禁啼笑皆非,我根本不知道她口中说的“香香”是甚么地方,但是,我也可想而知那是甚么所在。我知道我绝不能和她多夹缠下去的。
所以,我以十分严肃的神情道︰“丁小姐,我是警方人员,来调查一些事!”
那少女的脸色变了一变,变得十分难看。
虽然她的身裁很美丽,但这时,她的那种神情,再加上她脸上浓得五色纷呈的化装,却使我想起京戏中的怪异面谱。
她撇著嘴,冷笑了一下︰“你是警员!”
然后,她又作出了一个更轻蔑的神情来,一面转身走了开去,一面问道︰“做警员,有多少钱一个月?”
我想告诉她,有很多人做警员,不单是为了挣那份和很多职业比较起来,少得十分可怜的薪水。但是我考虑她绝不是我讲这种话的对象,所以我并没有将我要说的话说出口来。
我只是道︰“丁小姐,你父母呢?”
“谁知道?”她摇摆著身子,向屋中走去。
当她一脚踢开了那铁皮门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叫了起来︰“有人找你!”
她那一下突如其来的叫声,将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有一个人躺在木屋中,而且一眼就可以知道,那是一个毒瘾十分深的吸毒者。翻著死鱼珠子一样的眼,望著我。
我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四部:一个家庭
我想叹这口气很久了,但一直忍著,直到我见到了那男人,才忍不住了。
丁阿毛的家庭情形,我虽然还未曾细问过他家庭中的任何一员,但就我现在所见的一些,已经可以有一个梗概。
丁阿毛,有一个吸毒的父亲,有一个至多不过十六岁,但已在过著娼妓生活的妹妹,还有五六个弟弟,他自然不可能有一个好的母亲。
这样的一个少年人,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我突然感到,我不应该那样苛责丁阿毛不像人,因为他甚至没有机会来学如何做人!
那男人看到了我,伸出发抖的手指来指著我︰“你……你是……”
我沉声道︰“你是丁阿毛的父亲?”
那男人皱著眉:“丁阿毛?是的,是的,他又闯了祸?他在外面闯祸,不关我事,先生,抓他去坐牢好了,不关我事!”
我又叹了一声︰“你放心,他不会再闯祸了,他死在拘留所。”
我本来不想那么快就将丁阿毛的死讯讲出来,但是,我看到那男子实在太麻木,只怕不用那坏消息去刺他一下,他甚么也不会讲!
然而,当我说出了丁阿毛的死讯之后,那男子看来更像是泥塑木雕!
他站著不动,眼珠中一点光采也没有,像是两粒黑色的、腐烂了的木头,他的唇发著抖,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看到这种情形,不准备再逗留下去,可是,刚才冲进屋去的那少女,发出了一阵轰笑声,又从屋中走了出来。
她一面笑著,一面道︰“甚么?阿毛死了?哈哈,他也会死?他比我先死?哈哈!”
由于我对丁阿毛的厌恶已经稍减,而且,对于丁阿毛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我也对他生了一丝同情心,是以对那少女的这种态度,十分不值,忍不住道︰“他是你哥哥,他死了,你那么高兴作甚么?”
那少女一听,突然冲到了我的前面来,咧著嘴,现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尖声道︰“我自然高兴,恨不得是我弄死他!”
我冷冷地道︰“一个小姑娘,不应该有那样狠毒的心肠的!”那少女怪声笑了起来,她一面笑著,一面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泪下得如此之急,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她急速地喘著气,嘶叫著︰“我不是小姑娘,我早已不是小姑娘了,我十四岁那年,已不是小姑娘了,你知道我为甚么不是小姑娘?”
她的泪水,将她脸上的化妆品全都弄模糊了,令得她看来很可怖。
可是,她继续讲出来的话,却更令得我的身上,起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她一面笑,一面流著泪︰“那一天,阿毛说请我看戏,可是却将我带到一间空屋,那里,有五六个人等著,他们全是阿毛的朋友,他们逼我,先是他们的大哥,然后是别人,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来越尖利,随著她的笑声,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发抖!
她自己的身子也在发抖,只有那男子,还是像僵尸也似,站立不动。
我苦笑著,开始感到随便给人同情,实在很危险,因为你永远无法明白人会做出甚么可怕的事情来!
那少女一直笑著,拍著手,跳著︰“他死了,我自然高兴,他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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