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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熵姬-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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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不可思议的臭味。腐尸一样的臭味。

从鼻腔到口腔全被令人作呕的气味填满,食道、胃、肠子无不痉挛似的难受。

这么多年了,依旧习惯不了。久入鲍肆尚不闻其臭,可一年年过去,我的嗅觉居然始终不肯麻木。

还有逢夜必至的噩梦。每从难以名状的恐惧中惊醒,遭冷汗浸透的被子都像触手般紧紧缠住我的全身,令我难以动弹。急促的心跳声回响在卧室里,直至摸到了床头那柄巨大的柴刀,我才能稍稍冷静一下。

与柴刀共眠也有好多年了,何时开始的早已记不清。焦虑症?被害妄想症?似乎都不太确切。我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只是一味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仅此而已。

我叫余荆沨。没家,没亲友,没文凭,没工作,独自在豫南一隅的小城离阳晃荡,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离开?可就算离开这里也无处可去。不管到哪儿都毫无归属感,不如就窝这儿得了。我无法在一个太过广大的世界里生存,离阳这种小城镇也许正适合我吧。

离阳虽小,城郊却有一座蛮气派的私立女子中学,大名唤作“紫凌书院”。它占地面积比好多名牌大学都大,其内建筑、景致皆颇可观,就是没什么名气,所以学生不多,园子里一眼望去跟荒了似的。境况萧条如是,连门卫、保安也似乎整天都在打瞌睡,你蹓跶进去逛荡半晌再不紧不慢晃悠出来都不会被发现。

有大学,通常就意味着有廉租房。书院附近有好几处别墅区和住宅楼小区,但基本上全是空的,简直可以白日见鬼,也就紫凌书院的学生会偶尔租住。多托了“荒凉”二字的福,这里房子的租金真不是一般的便宜,几百平米的大别墅月租也不过百十来块,虽然净是毛坯房,住着冷飕飕的,灰尘也奇大。

即便如此我也租不起!这就是穷人的悲哀了。我找来找去只好在一个不足五平方米的储藏室里栖身,月租40块钱……好像不如租个大点儿的房子划算,可有时候花钱是不能看划不划算的,只能看口袋里孔方兄的绝对数量。面积小倒无妨,毕竟我白天总在城里,散散步、打个零工什么的,也就晚上回来睡一觉,够躺下就成。又没有行李,所有家当尽在身上,不用考虑室内物品摆放的问题。哈,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逍遥自在吧。

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寿终正寝或意外丧命。对我这样不学无术且有抑郁症、自闭症、孤独症、强迫症、焦虑症、脸盲症、自觉躯体畸形症……等等心理问题的偏执狂怪物来说,默默无闻地终此余生难道不好么?至少还有一柄柴刀陪我,不至于太过孤寂。还有腐臭味和噩梦。我的生活已经非常非常丰富多彩了,让我心中充满一种奴隶似的满足。

但从那一天开始,一切都不同了。当然,我还是很穷,唯有这一点没变。

仅此而已。

那天早上,经过几个钟头严酷的个人思想斗争,我最终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什么都不干,好好轻松一下。

不过完全闲着也巨无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我“家”到紫凌书院相当近,走路只用十来分钟。还是去那里散散心吧,和往常一样。

从迷迷糊糊的门卫身边走过,从空无一人的岗亭前走过,紫凌书院的荒凉依旧使我惊讶,不管来多少次都一样。这里与其说是所学校,不如说更像一处无人问津的公园:Gaudi风格的建筑,Escher风格的雕塑,Giger风格的壁画……以及罕见的花草、古老得荒谬的巨树,一切一切都表现出超现实的怪诞与神奇,浑然一座幻想艺术的博物馆。甭管怎么说,建这所学校的人一定是个非常有趣的家伙。

走了好一阵子,始终不见半个人影。地上的落叶宛然几百年未经打扫,堆积得比原始森林还过分,踩上去有立足不稳之感。路径被落叶掩盖,我只能通过两侧草木的走势来确认前进方向。梦幻般的建筑与沧桑的丛林交织融合,除非亲临此地,否则真难以想象世上竟隐藏着这种地方,而且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

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暂时摆脱腐臭味和恐惧感的纠缠,摆脱那个令我深感厌恶、悲哀与绝望的世界,才能获得暂时的淡泊与宁静。

这里没有一条路是直的,没有一处地方能让你一眼望到十米之外。漫步于此,你必须不停地转弯,在一个又一个岔路口思量、揣测;每走过一个路口或转弯处,意料之外的新的奇景都会豁然跃入眼帘,真可谓“一步一洞天”。这是一座迷宫,一个坐落于小城市里的无限世界,曾无数次令我迷路其中的天堂。即使现在,面对这儿不可捉摸的时空感,我仍会时不时的不知身在何处。好吧,我改正说过的话:我之所以不愿离开离阳,其实就是因为这所学校,因为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秘境。

日近正午,林中的阳光却只是透漏的斑斑点点。不知不觉已来到谢姬娜大教堂正门前的空地上了。谢姬娜大教堂可能是紫凌书院里体量最大的建筑,基本上一直被当做书院图书馆使用;其新哥特式的外观,高耸入云的塔楼,无不令我联想起巴塞罗那的神圣家族大教堂。在我的记忆里,紫凌书院一天中所有的报时信号都来自这儿,准确点说是来自塔楼里的大钟。同无量大数的各类古今书籍相比,每天从这里传出的古远悠长的钟声似乎更令人神往,至少对我而言如此。

现在是上课时间,没有人来。我悠闲地踱进大教堂敞开的大门,穿过门厅步入中堂。石柱与拱顶高得叫人目眩,阳光在其间均匀地分散开来,显得神秘而幽静。中堂里乱七八糟散落着些桌椅,侧廊里则是一排排两层楼高的书架,图书、卷轴满得都快爆出来了。前方尽头处没有圣坛,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巨大的双分式楼梯,形制很像巴黎歌剧院那座著名的大楼梯,只是没那么夸张和豪华。除此以外,在两个耳堂里还各有一座精致的旋转楼梯。仰望楼廊,可以看到那里也是一排排的书架,比侧廊里的矮小一些。我没有上去过。

就算不读书,仅在这儿坐着也非常有感觉。不知得益于何种设计,这里冬暖夏凉,基本上算是恒温恒湿。电灯是这里唯一可见的现代化造物,而且在白天也只是摆设。紫凌书院里有三座主要建筑:大教堂、教学楼和宿舍楼。教学楼是一座非欧几何统治下的疯狂山脉,宿舍楼则是巴塞罗那CasaMilà的变异体。全校师生从早到晚都围着教学楼与宿舍楼转,我实在懒得去凑热闹。还是这里好,只要没别人,这个大教堂就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只属于我的天堂。

“打算在这里呆到何时,你?”

楼廊上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那是无比温柔甜美的声音,闻来好似流水推玉、纤飔拂琴,打我身上每一个窍隙钻入钻出,贯通血脉经络,拨弄着我的心尖,痒痒的。逃课的女生?

我循声望去,却看不到哪里有人。楼廊上有不少阳光的死角,她是不是躲在那儿?

“你是谁?”我问道。

她似乎笑了出来:“这话该我问你吧?想让我叫保安么?”

“别别别,”我赶紧从椅子上起身,“我这就走,别叫保安。”

听口气像是学生,但愿真是学生吧……横竖得马上溜之大吉。就算只是普通学生,举报我个“可疑痴汉擅闯女校”的罪名也够要命的。今天算我倒霉,赶紧撒丫子走人吧。常在河边走,偶尔湿一次鞋倒也正常。我正要逃向大门,却听得她说:

“别害怕,我开玩笑的。反正你也是常客了,没必要赶你走。”

常客?难不成以前也被她遇见过?

“我可是天天都在这儿哦,好叔叔。”她说。

我每次来这儿都处于监视之下么?!可恶……原来一直有人拿我当景看啊。我没好气地冲楼廊里喊道:“不好好读书,整天在这儿翘课,你以后等着和我一样要饭吧!”

她笑得更厉害了:“不好好要饭,整天在大教堂里发呆,莫非你是个大隐于市的雅丐?”

要是柴刀在手,这会儿我就冲上楼去剁了她!

“喂,有胆量出来见见面呐。”我思量着就算没柴刀,用手扼死个女孩子还是力所能及的。

“不好意思,见面我怕会吓坏你。”

拥有销魂嗓音的女人,相貌一般都非常对不起观众,这是我自打记事起就知晓的自然规律。不跟她废话了,走为上。我快步走向大门。

“想聊天的话,随时欢迎你来呦。反正……”

她这样向我喊道。

“……你永远都是一个人……”

我一口气奔出书院大门,从打着瞌睡的门卫身旁一溜烟掠过。不可名状的腐臭再度占领了我的大脑。

世界1 教堂中的少女 02



不知经过了多少盏路灯,不知顶住了多少粗大的夜风。我拖着浑身的疲倦与困乏,一步一步跋涉在寂静如死的离阳城里。

就在即将不支倒地之时,一个孱弱的身影出现在我眼中。

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子,大约是乞丐罢,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什么衣服都没穿,蓬头垢面的,在一棵行道树下战战兢兢地蜷成一团。我不由得暂停脚步,细细打量起她来。此时我们之间距离很近,但一来光线太暗,二来她长发垂面,我没能看见她的脸。直到她发现我,朝我望来,我才——

看到她脸的一刹那,我顿时吓得全身痉挛,一股呛人的酸味直窜进喉咙和鼻腔里,险些把我的心跳都憋停了。上帝啊,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相信世上竟会有如此恐怖的脸!她的右半边脸全被鼓鼓囊囊的巨大肿瘤充满了、覆盖了,右眼、鼻子、嘴、右耳无不淹没在腐肉堆里,脓水横流,蛆虫拱动——若从她的右侧望去,任谁都会以为她的整个头颅都是一大堆腐臭溃烂的脓疱。我一时强忍不住,一头栽到马路当中大呕特吐。她患的这算什么病?这么可怕的症状,我所知与此相似的只有塔斯马尼亚岛的DFTD(袋獾传染性面部肿瘤)。这个女孩子,她怎么会,怎么会……

“很可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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