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切尔·恩德
前言
刚结束了大学的学业即接任了蒂奈曼出版社的社长的我,旋即担负起了米切尔·恩德《毛毛》一书的出版任务。这是作为新社长的第一部书,所以我接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作家的邀请去和他谈谈该书的手稿时,颇感到此事不同寻常。
说起与米切尔·恩德的合作,真是既容易又困难。说容易,是因为他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手艺人。他会仔细听取对他手工产品的品头论足,只要批评得对,他会立即改动自己的文章;说困难,是因为他博学多闻,他希冀出版社方面的高水平的批评。他想知道用两千年来的文学规范,即从文学史和美学的角度来衡量,他的《毛毛》应该是什么模样。
我本人曾对德国浪温派及其理论作过深入的研究,这使我获益良多。所以,在米切尔。恩德的浪漫主义新作《毛毛》一书的审校部分,从一开始交谈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语言。
谈话不久我就使他确信,一部浪漫的童话,其书名也应该浪漫。该书的颇为罗曼蒂克的副标题“时间窃贼和一个小女孩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小女孩替人们找回了被窃走的时间”便来源于那次交谈。
《毛毛》一书是恩德对意大利、对罗马的爱的表白。自1971年起,这位大作家便和他的夫人英格褒尔格定居在那里。在《毛毛》一书的描述中,城外的明媚的地中海式的风光与现代化大都市里的没有灵魂的阴郁气氛形成鲜明的对照。一打开手稿我就有一种感觉――米切尔。恩德的一部重要著作就要问世了。这是一部关于时间的寓言体幻想小说:时间是上苍的赠与,但是人们却一再丢失它。这是人们的功名利之心导致自己陷入困境。
这是一部新浪漫主义传统的现代艺术童话,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它同时又是一部卓越的政治小说。
这是因为,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毛毛》都对年轻人产生一种特殊的魅力。年轻人最懂得米切尔·恩德在本书中传递的信息。他们对恩德笔下的现实的理解是质朴的、深沉的和富于想象的。这种现实与我们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这一现实及是工业社会的悲剧――人们都认为自己极度缺少时间,从而产生了丢失自我和失去自主的危险。
最容易对这种现实作出反应的正是年轻人。如果某种意识形态或信仰方式使他们失去自主,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某种更容易理解和更合理的“异化”的产生。《毛毛》从来没有在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以原著的形式出版过,其源盖出于此。
就这样,随着《毛毛》一书的问世,我与米切尔。恩德之间开始了漫长而富有成果的合作和友谊。在我们共同喜爱的书目中,有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荷马、陀斯妥耶夫斯基和罗贯中的小说,现在又加上了这部《毛毛》。
汉斯于尔格尔·魏特布莱希特
1999年7月于斯图加特
第一章一座大城市和一个小姑娘
很久很久以前,当人们还讲着另外一种语言时,温暖的大地上就已经有了许多、很大、很繁华的城市。那里有高高耸立的王宫,有宽阔平坦的大道,也有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小巷。有用黄金和大理石雕像装饰的殿宇,也有五彩缤纷热闹非凡的市场。在市场上,可以买到世界各国的商品。那里还有美丽的广场,人们常常在广场上聚会,谈新闻、话家常,或者听别人说说笑笑。另外,那里还有许多很大的圆形露天剧场。
那些大剧场都很相似,就像今天的马戏场一样,不同的只有一点,就是那些剧场完全是用石头建造的。观众的座位一排排一级级地升高,整个剧场像一个大漏斗。从上面往下看,有的剧场中间是圆形的,更多的是椭圆形的,还有一些是巨大的半圆形。人们称它们为露天剧场。
那些露天剧场有的很大,像个足球场,有的很小,只能容纳几百人。有的十分华丽,饰有柱子和人物雕像,有的非常简朴,没有任何装饰。那些剧场没有屋顶,全是露天的。因此,在华丽的剧场里,人们将织金的毯子拉紧搭在座位上,防止烈日的照射或者突然来临的暴雨。简易的剧场用来遮阳挡雨的就只能用灯芯草和麦草编织的席子了。一句话:人们把那些剧场建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反正他们都想有一个剧场,因为他们都是些热情的听众和观众。
当他们听到、看到舞台上扣人心弦或者滑稽可笑的表演时,他们会觉得,好像只有那种生活才更神秘、更真实似的,于是他们就把那种生活当成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们喜欢听听、看看,了解另外一种生活是什么样子。
从那时候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千年。当年的城市已经完全毁灭了,教堂和宫殿也都坍塌了。风吹雨打,寒来暑往,有的石头被磨得精光粉滑,有的石头被腐蚀得凹凸不平,那些巨大的圆形露天剧场也都变成一片片废墟。在那些断壁残垣上,现在只有知了在唱着单调的歌,听起来仿佛大地在睡梦中喘息。
那些古老的大城市,有的至今仍然存在。当然,那里的生活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了。现在,人们乘坐小汽车。电车,有电灯、电话。但在新的建筑物之间,偶然还可以看到一些当年建筑物的遗迹,几根石柱,一扇大门,半段矮墙,偶尔也还能看到一个那样的圆形露天剧场。
毛毛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座大城市里。
出城往南走到郊外,渐渐地可以看到一片片农田,一座座茅屋,离城越远,茅屋就显得越简陋。在一片伞松树林里就隐藏着这样一个圆形露天剧场的废墟。在遥远的古代,它也不是一个豪华的剧场。那时候,它就是为比较贫穷的人们建造的。今天,也就是说,在毛毛的故事开始的时候,那座废墟几乎已经被人们完全忘却了。只有几个考古学教授知道它,不过他们对这座废墟也不再感兴趣,因为那儿再也没有什么好研究的了。再说,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胜,根本不能与城里的其他古迹相比。因此,假如有几个迷路的游人走到那个地方,他们也只是爬上那一排排野草丛生的座位,大喊几声,拍两张照片,便扬长而去。接着,寂静就重新回到那石头的圆形废墟上,知了重又唱起另一段没完没了的歌,而这一段与前一段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本来只有住在附近的人们才知道这个废墟。他们在那里放羊,孩子们在那圆形的场地上踢足球,晚上,有时候情侣们在那儿约会。
可是有一天,人们忽然议论纷纷,说最近有人住在废墟里。那是一个孩子,可能还是一个小姑娘。消息不胫而走,但谁也说不清楚,只说那个小孩大概叫毛毛,或者和这个名字差不多的什么名字。
事实上,毛毛的外表看起来确实有点怪,甚至可能会使那些非常爱整洁的人感到有点望而生畏。她个子很小,又十分瘦弱,使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判定她究竟是八九岁,还是十一二岁。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是沥青般的黑色卷发,乍一看,好像她从未梳过头,头发也从来没有剪过似的;她的眼睛很大,很美丽,也是乌黑乌黑的;脚也是黑的,因为她几乎总是赤着脚,只有到了冬天才偶尔穿上鞋。那两只鞋也不是一双,对她来说也显得太大。此外,除了她捡来的破烂和人家送给她的东西之外,毛毛就一无所有了。她的裙子是用五颜六色的布块缝起来的,很长,一直拖到脚后跟。外面套着一件肥大的男夹克,袖口向上面挽了好几圈。毛毛不想把袖子剪短,因为她已经想到了自己会长大。是呀,谁知道她长大以后还能不能找到一件这样漂亮,又有那么多兜的很实用的夹克呢!
在野草丛生的露天剧场舞台下边,有两间半倒塌的小屋,人从墙上的小洞可以钻进去。毛毛就在这里安了家。一天中午,几个住在附近的人来到这里,他们想问问她的情况。毛毛站在他们面前,怯生生地望着他们,她只担心那些人赶她走。但是她很快地发现那些人都很亲切。他们都很穷,但懂得生活。
“喂,”一个男人问,“你喜欢这儿吗?”
“喜欢!”毛毛回答。
“你愿意长住在这儿吗?”
“愿意,愿意。”
“你不想到别的地方去吗?”
“不想。”
“我看你是不想再回家了,对不对?”
“这儿就是我的家。”毛毛很快而且肯定地说。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孩子?”
毛毛用手随便指了指,意思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爸爸妈妈是谁?”那个男人想打破沙锅问到底。
毛毛无可奈何地望着那些人,微微地耸了耸肩膀。那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同叹息起来。
“你不要害怕,”那个男人继续说,“我们不会赶你走的。我们愿意帮助你。”
毛毛点点头,没有说话,她大概不十分相信。
“你说你叫毛毛,是吗?”
“是的。”
“这个名字很漂亮,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是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我自己!”毛毛说。
“你自己给自己起名字?”
“是的。”
“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毛毛想了半天,终于说道:“从一记事儿,我就在这里了。”
“你有没有姑姑、叔叔和爷爷奶奶,在你记得的地方有没有一个家?”
毛毛望着那个男人,沉默了片刻。然后,她喃喃地说:“我的家就在这儿。”
“唉,”哪个男人说,“可你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呀——你到底几岁了?”
“大概一百岁吧。”毛毛犹豫不决地说。
大家都笑了,因为他们都以为这是一个玩笑。
“哎,说真的,你到底几岁了?”
“一百零二岁。”毛毛有些不安地说。
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看出来,这孩子只知道那几个数字,那是她听来的,其实她不懂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因为没有人教过她数数。
“听我说,”哪个男人和大家商量一番之后说道,“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我们就去告诉警察,说你在这儿,行吗?他们会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