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素想到的都是同一个问题,经过分析推断,剩下的问题只是一个:这个人是什么人?和两个铁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心中有同样的问题,但又都没有答案,所以也不必说出来了。
我乾咳了几声:“甘铁生和方铁生在战壕中等待,心情自然紧张,可是他们两人的动作,好像有点古怪?”
白素同意:“岂止有点,简直古怪,你看:两个人的手,手指交缠,紧握在一起
”
当她这样在念著小说中所写的动作时,我们两人都同时伸出手来,每个手指相间,照小说所写的那样,紧握在一起。
我和白素是多年的夫妻,从初恋起到如今,感情一直如水乳交融,这种动作,我们不知做过多少次了,这时双手紧握,也自然之极。
白素道:“从小说里看来,两个铁生这样握手,也像是十分自然。”
我“嗯”地一声,已经知道白素接下来想问我什么了,果然,白素向我斜睨了一眼:“你也有不少极亲近的同性朋友,你可曾和他们有过这样的动作?”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没有
但会不会人在战场上,生死一线,感情特别容易激动 也就自然有些不正常的行为?”
白素用十分镇静和肯定的声音道:“两个铁生之间的关系十分暖昧,我不排除他们会是同性恋者的可能。”_
我苦笑了一下,两个铁生是同性恋者,这一点,在整个小说中,可以找到证据处太多了。小说作者没有明写,甚至也没有暗示,只是在许多地方,写得一定很真实,所以才叫细心的人,可以看得出来。
我们互望著,白素又道:“整部小说中,都以两个铁生为中心,另外一个重要人物,被故意隐略,这个人物……你有没有注意到,事情应该是那次演出后开始,也就是说,这个被隐了的人物,是当甘铁生升任团长之长,才介入两个铁生的生活的?”
我同意:“小说中有明显的提示,应该是这样。”
白素侧头想了一会:“在军队里,一个团,团长副团长之外,重要的是什么人?”
我也想了片刻:“很难说,看是什么编制的军队。一些由政党控制的军队,还有`政治委员'这样的职位,地位甚至在团长之上。”
白素道:“通常的编制,有一个职位是必然不能少了他的。”
我“啊”地一声,用力在桌上一拍:“参谋长。”
白素点头:“这部小说中有一个极怪异的现象,它内容几乎全然是描写军队中的事,有的地方,甚至写得详细之极,可是从头到尾,即使在后来,两个铁生成为师长和副师长之后,也没有出现过`参谋长'这三个字。一个师的军队编制之中,没有师参谋长,这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我又拍了一下桌子:“这就叫欲盖弥彰,这个故意被略去的人,一定是团参谋长,后来也成了师参谋长的。对了,那个人是甘铁生升为团长之后才认识的。因为营的编制,没有参谋长。”'
白素眉心打著结:“真怪,为什么不提呢?”
我打了一个“哈哈”:“或许象`红楼梦'一样,要把`真事隐去'”
白素竟然立刻同意:“显然是,我们可以肯定,那个讲`我去'的人,就是参谋长,也只有他这个职位,才有资格自动请当敢死队长。”
我十分兴奋,来回走著:“越分析越发现多事实,可是不明白的是,两个铁生如何肯让他去?”
白素缓缓摇著头,先道:“你别来回走得叫人头晕。”又道:“我也想不通,但其中一定有十分重大的原由。嗯,接下来有一段,是写伏在旷地上装死尸的其中一个的,你注意到没有?”
我当然注意到了,那是整篇小说中最岂有此理的一段,又是很长,有相当多心理描写,用的全是同一个代名词“他”。
而且全段文字晦涩之至,简直不知所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算看完,要不是为了研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定会把它跳过去不看。
这段文字并不长,我可以全文引述出来
大家看的时候,真的要小心一些,不然,就不容易看得懂,若是觉得不好看,也大可以跳过去,虽然后来真相渐白,才知道那一段晦涩文意的文字,大有讲究,到那时再来看,才会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伏在地上已有多久了,从那一阵枪声之后,一切全是死寂,他甚至以为自己已进了地狱。
一动也不动,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才能把敌人瞒过去,他和他都曾一再告戒过,一个人暴露了,就等于全体暴露。
可是天晓得,他在心中自己问自己:所谓“全体”,究竟还有多少人?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了。其余的,都由假死尸变成真尸体了。
偷袭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他同意的,这是一个好计划,即使“全体”只剩下他一个人,也还是可以将自己这方面制造一个相当有利的进攻机会。
这个敢死任务,十一个人若是还未开始行动,就只剩下他一个,那未免大壮烈了。他想起刚才,至少有七八颗子弹,就在他的旁边,滋溜滋溜响著,带起炽热的魔火,钻进了土地之中。
(种籽播进了土地中,什么种籽,就会长出什么植物来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机枪子弹看来象是那样欢呼著钻进了土地之中,会长出什么东西来?死亡仇恨?)
那些子弹,任何一枚,都可以使他的生命结束,但是奇迹似地,他非但没有死,而且没有受伤。四个沉甸甸的炸药包,还压在身下,他十分难以想象,四包炸药若是一起爆炸,他的身子会剩下多少?
(根据“物质不减定律”,他的身子应该不会少了什么,问题是,会变成什么。)
他的耳际,又响起了他和他的声音,他和他的声音,能使他的心神宁静,即使在如今这种境地之中,也有同样的作用,但同样也能令他心乱如麻。
他和他交替地说:“炸药包必须压在身体下,用身体掩护,就算身体中了枪,甚至穿过了身体,也不致于引起爆炸
只要有一个爆炸,敌军就会立即察觉我们的偷袭计划。”
好像没有爆炸,每个人,不管是死是活,至少没有使任务根本不能执行。
他一直睁著眼,在他的眼前,不知有一只什么甲虫,慢慢爬过,甲虫象是爬在他的心上,那种爬搔,今得他心头空空荡荡,想找点地方靠一靠,可是靠向什么所在呢?靠向他?还是靠向他?
他在这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伏在旷地上的,应该是他,或者是他,不应该是他,当然也可以是他,他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还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他自己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连他和他和他之间许许多多的事,究竟如何会发生,他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是,发生的,全发生了。
刚才,子弹呼啸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恐惧,当他瞭解到死亡或者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时候,他非但不会恐惧死亡,而且还会下意识地欢迎死亡。
他心绪又乱了起来,僵伏了那么久,他感到死亡象是渐渐地侵入了他的身子,那是种怪异的感觉,究竟什么样的感觉?他连自己的感觉都说不上来,别说他和他的感觉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在他身边的一个“死人”眨了一眼。
最怪的就是这一段,是不是可以用“不知所云”来形容?接下来,就写那个“他”发现,敢死队的十一个人都没有死,写他们在黑暗之中,用胸腹肌肉的运动,慢慢向前移动。
那一章的一开始,就写明甘铁生站在高地之上
这本来不是很好的小说写法,会减少悬疑和紧张,因为结果早已知道了。
可是,真会写小说的人,却也会故意如此,先把结果写出来,再写经过,照样可以令读者看得如痴如醉,这才更见作者的功力。
有很多好的历史小说,结果就是早已知道了的,如荆转刺秦王,不成杀,谁都知道。可是好的以刺秦为题材的小说,还是可以看得人冷汗直冒。
接下来的偷袭行动,只约略表过就算。白素要我加以注意的,就是这一段。
我那时,在再看了一遍之后,心中咕噜了一句粗话。白素道:“这一段中,写了三个`他'。
我立时道:“第一个`他',是敢死队长,也就是我们假设的参谋长。”
白素接著说:“第二个和第三个`他',是甘铁生和方铁生。”
我点头:“毫无疑问是,小说中写著:计划是他提出来,他同意执行的,参照前文,方铁生和甘铁生在讨论时,参谋长自然在一旁。
白素微抬起了头:“从这一段来看,他,他,他,这三个`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闷哼一声:“他们是袍泽
军人和军人之间的专称,出典很古,诗经。”
白素皱著眉,半晌不说话,才低叹了一声:事实情形的复杂,可能远在我们的想像之上。”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我看我们象某些`红学专家'一样,太钻牛角尖了,这是一部小说,我们却把它当作事实一样来研究。”
白素固执地摇头:“我觉得这里所写的一切,全是事实,至少,人际关系,各大小战役等等,全是根据事实写下来的。”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不等我有反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她一字一顿:“写下这些事实来的人,一定就是`那个人',第一个`他',团或师的参谋长,他把自己隐去,可是却又无法不在某些场合中显露出来。那次被认为十分重要的演出,演出者三个人:甘铁生、方铁生和那个`他'。”
我没有打断她的话头,等到她一口气说完,我才道:“别忘记,这是一个女作家的作品,这个女作家姓一个僻姓:`君',她叫君花。”
白素一挥手:“两个可能,有人口述,女作家笔录之后再加以艺术渲染。一个是君花根本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女人,有可能,参谋长是女人。”
我怔了一怔:“这说不过去吧,如果这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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