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脚趾甲,再想不出什么可干的了,巴毕才慢吞吞穿上过于宽大的白色睡衣,罩上刺绣着“格兰哈文”字样的红色浴袍,坐在椅子上,迫使自己读护士佳德薇送来的书。一个小时过去了,书中的所有人物就像他在楼下遇到的人一样的平庸无趣——母狼又在叫了。
她是在叫他,可他真的害怕跟她走,巴毕想关上窗户,不再听她的狂野的呼唤,也不听狗愤怒的大叫。他气急败坏地向窗口走去,突然一阵微弱颤抖的声音使他停住脚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就在附近,哽咽着,单调而无力,听得出她有多么无助,多么绝望——是罗维娜·蒙瑞克的声音,巴毕很清楚。
他用力把窗户关上,拿着书躲到了床上,装着听不见重病区那边传过来的罗维娜的哭嚎,也尽量不听河边上母狼的嗥叫,眼睛盯住书,拼命忍住倦意,可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清。他痛恨这个置人于死地的无情世界,盲寡妇深夜的哭嚎;渴望梦境中光明世界的解脱。
他屈服了,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屈服于这个新生的真实世界,他迫不及待地伸手关掉了床头灯。
书从他手里滑了下去——他只是没有手,从床上缓慢呼吸着的憔悴躯壳里溜出来,让长长的身体爬过地毯,然后,抬起扁平三角形的头,伸向窗口。
他的思维延伸出去,连接盖然性的同时,窗上的玻璃分解了,让震颤着的原子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钢网就更加容易穿透了,没有金属银,他无声地讥笑着格兰的机械主义哲学论,庞大的躯体全部到了窗外,落到地上,盘成老大的团,威风极了。他开始扭动着身体,向河边的树林悄然而去,白母狼迈着矫捷的步子,从河边柳树林里跑出来迎接他,她长长的绿眼睛里闪烁着饥渴的绿光。
巴毕伸出他又长又细的黑舌头,挨一挨母狼冰沁的嘴头,美丽粗壮的花斑身体随着这一吻的快感,而舒展开来。
“原来是那天你喝了太多的代基里酒,才向我灌输了那么多的巫术,嗯?”他愤愤然地说。
她笑着,红红的舌头悬在外面。
“不要再折磨我了。”他在哀求了,“你不知道你都快把我逼疯了吗?”
她带有嘲讽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充满了同情。
“实在抱歉,巴毕。”她用自己热乎平的舌头,亲昵地舔舐着巴毕扁平的嘴头,“我猜你一定是被搞昏了头——最初的觉醒总是痛苦而迷茫的,直到你适应了它。”
“我们找个地方呆呆吧。”
他催促着,说着一股寒意传遍他盘曲的身体,“罗维娜·蒙瑞克在她的病房里一个劲儿地哭喊着,我实在受不了。我要躲开这儿,躲开所有的烦恼。我要忘掉——”
“那不足今天晚上。”母狼打断他的话,“可能的话,我们会有好玩儿的,巴毕。可是,今天晚上我们还有活儿要干。我们的三个最大的敌人还活着——山姆·奎恩和尼克·斯宾维克,还有那个疯寡妇。我们让她呆在这儿,在这儿,她除了哭叫之外,干不了什么,但是,你的老朋友斯宾维克和奎恩还在工作,还在研究,他们很快就能使用木箱子里的武器了。”
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复仇的火焰。
“我们一定要阻止他们——就在今天晚上!”
巴毕极不情愿地摇动着他宽大的黑色蟒蛇头,“一定要吗?杀掉他们?”
他无力地反抗着,“求你为小帕蒂和可怜的诺拉想想——”
“哦,是可怜的诺拉,哈?”母狼用冷漠地腔调,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他。她用锋利的犬牙,啃咬巴毕松软鳞甲的脖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为了挽救黑暗之子,你的老朋友必须死。”
巴毕不再反抗了,从生活的长期噩梦觉醒之后,光辉的新生赋予他崭新的价值,他把自己强大的身体围着母狼缠绕了两圈,使劲拥紧她的身体,直到地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别担心诺拉。”他对她说,“不过,如果有一只大恐龙,恰好在你的床上抓住了普斯敦·特伊,那的确够槽糕的。”
他说着放开了她,母狼一本正经地抖了抖雪白的皮毛。
“别碰我,草棵子里的家伙。”可她的声调虽尖刻却很甜蜜。
他又探过去挨她。“那你告诉我,你和特伊是什么关系。”
母狼灵巧地躲开了巴毕伸过来的长尾巴。
“你想知道?”她露出雪白的尖牙齿,笑着,“快点儿,我们今晚还有正事儿呢。”
巴毕强大的蟒蛇躯体,像巨大的波浪一涌一叠地,跟在母狼的旁边向前驱动,光滑的鳞甲与落叶在地面上摩擦,发出连续不断的沙沙声,他和奔跑的母狼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头和母狼抬得一样高。
现在的夜晚情景有所不同,他的嗅觉没有作灰狼时那么灵敏,视力也没有作猛虎时那么敏锐,可他能听到河流在细细流淌,田鼠在地里窣窣奔跑,各种小动物的鼾声,还有农场里人们的鼾声。他们越接近克拉伦登,克拉伦登城里就越显得嘈杂一片:马达、车轮、汽车喇叭、无线电、狗吠、人群统统混在了一起,真是不堪忍受。
他们在松树街交叉路口拐下高速公路,跑过基金会的草坪。夜色中的塔楼九窗户射出黄色的灯光,斯宾维克和奎恩在与黑暗之子进行着秘密的殊死战斗,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危险气味。
蟒蛇巴毕和母狼合力,把上了锁的前门分解出一条通道,进入了中央大厅,强烈的灯光让他们感到不舒服,这里毒气的味道要强烈得多,不过蟒蛇不应该像灰狼那样,对毒气太敏感,巴毕希望是这样。
两个看上去都不像学生年龄的男子,坐在电梯边的问询台玩着纸牌游戏,目光显得很敏锐,但却很无聊的样子。悄然无声的母狼和大蟒蛇走近时,其中的一个扔掉折了角的纸牌,朝腰间摸着。”对不起,鸠格,我分不清梅花和黑桃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沙哑而紧张,“我告诉你吧,基金会的这份差事,让我神经质,开始看起来还不错,一天二十块钱,只需要看好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实验实,可是我不喜欢!”
另一个一边捡起纸牌,一边问:“为什么,查理?”
“你听,鸠格!”大个子的那个侧着头说,“城里所有的狗,一下子都这么疯狂地大叫起来,真猜不透到底是怎么了。基金会的人也害怕什么东西,这不太可笑了吗?你想想,老蒙瑞克死了,莱克斯出了车祸,奎恩和斯宾维克的样子,就像他们是死亡名单上的下一个,不论他们的那个木箱里是什么,我绝不想看一眼,给我四千万美元也不看!”
鸠格顺着走廊看过去,没看见匍匐着的母狼,也没看见爬行的蟒蛇,可他的手还是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左轮枪。
“见鬼!查理,你想得太多了。执行这样的一种任务,你是不能多想。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二十美元就是二十美元。”他瞪着母狼和蟒蛇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我想知道。嘿,我不相信勘察小组在那些老坟堆里,挖出了什么该遭诅咒的——可是,他们的确挖出了点儿什么玩意儿,嗯?”
“我不知道。”查理很顽固,“我也不想知道。”
“也许,他们有点儿神经病吧。”鸠格斜愣着眼,看了看紧闭着的电梯门,又看看楼梯,扬头听听只有蟒蛇才能听到的、九楼上的细小沉闷的声音,“也许,他们是神经病,他们在那些该死的沙漠里呆得太久了,也许——喔,我想不会吧,”
查理不安地白了鸠格一眼:“那你想是什么?”
“我想他们挖到了值得雇人专门看管的东西。”鸠格抚摸着他的左轮枪把说,”嘿,我想看看他们那个宝贝箱子里装着什么,没准儿真值四千万美元哩。”
他压低了声音,“说不定它真值,值得干净利索地干掉斯宾维克和奎恩先生呐。”
“出牌,别再想那个箱子了。”查理喃喃地说,“这个基金会是个令人尊敬的科研部门,二十美元就是二十美元。”
他看不见白母狼小跑着,从问询台前的走廊过去,也看不见灰黑花纹相间的大蟒蛇跟在母狼后面,嗖嗖地爬过。母狼停在通向楼梯那上锁的门前,门一下子就成了她和蟒蛇自由思维网络的通道。鸠格坐着向他们的方向张望着,不耐烦地哼哼着,埋怨查理出牌太慢。他好像也看不见门上分解开的通道。
蟒蛇跟在母狼后面,一直上了八楼,那股毒气味在楼梯口上更强烈了,一股有点儿奇怪的甜腻腻的味道。母狼退缩着躲避着,蟒蛇却一跃而上,另一道门在巴毕的控制下,分解开了,他甩动着扁平的头,示意瑟瑟发抖的母狼跟他走,到九楼上去。
他们看见九楼上的一间房,里,摆满了板凳、水槽和用来做化学分析的玻璃器皿。器皿里的试剂还在挥发着那种致命的毒气,气味是从器皿里过滤纸上的灰色粉末发出的,除了水龙头的滴水声外,房间里静悄悄的,蟒蛇和母狼急忙退了出来。
“瞧,巴毕!”母狼身体摇晃着,咧开嘴巴笑了笑说,“你的老朋友正在分析这些古老的毒剂,然后,他们就可以把我们全都杀掉。”
隔壁的房间是一间展室,连接好的骷髅,在钢架展台上龇着牙狞笑。巴毕用他大蟒蛇的眼睛,不安地瞥了骷髅一眼,认出了这些用钢丝连接准确的骷髅,是现代人和现代猿的骨骼结构,还有用白色塑料组建起来的类似猿的骷髅,是莫斯特、舍利和前舍利三个古石器时代的早期人类骨骼形状。他从这些骷髅边退开,不知为什么一阵寒颤传遍全身。
“看哪!”白母狼轻声说,“他们在寻找准确的尺寸结构,找到我们的线索,那样他们就可以用那种毒药了。”
房间的另一头,黑洞洞的,异常寂静,各种地图挂满了墙壁,有现在的各个大陆的地图,也有过去的;还有冰川期的地图,看上去就像是作战地图一样。上了锁的玻璃文件柜里,装满了笔记本和科研日志,蒙瑞克博士总是喜欢这样保存——巴毕从本子封皮上的大个红色字母,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蒙瑞克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