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虽然还是谈笑自若,但能看出他们内心深处的疏远和提防。毕竟以色列一直是美国的忠实盟国,在即将来临的战争中,以色列不一定会直接参战,但至少是倾向于“自家大哥”的。
卓师母这两天一直陪着他们,她的美貌高雅、雍容大度是有效的润滑剂,让双方已经生涩的交往变得融洽一些。那些研究杀人武器的男人们都愿意和她交谈。但史林却心情复杂。在和国安部洪先生的那次谈话中,有一点洪先生避而不提,史林当时也没想到。但随后想到了,那就是:卓师母是否知道丈夫脑袋中的异物。作为夫妻,终日耳鬓厮磨、同床共枕,她应该能发现丈夫脑袋上的异常吧。如果知道——她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同谋还是包庇犯?如果不知道——她与之同床共枕的男人竟然是个受他人控制的“机器人”,而她却一无所知!
史林对师母很尊敬,无论是哪种情况,史林觉得都比较恐怖,为她感到心痛。
第三天正好是犹太新年,即逾越节,司马夫妇一位老朋友,IMI一位高层主管胡沃德·卡斯皮邀三人去他的私人农场玩。卡斯皮二十年前曾任以色列军工司司长,是一个公认的亲华派。在这样一个相对微妙的时刻,这种邀请显然不是纯粹的私谊。四人乘坐着卡斯皮的大奔出城。他的私人农场相当远,已经接近加沙了。快中午时到达农场,卡斯皮夫人已经准备好饭菜,笑着说:“欢迎来到我的农场。能在逾越节招待尊贵的客人,我非常高兴。”
餐桌上堆着烤羊肉、苦菜和未发酵的面包,这是逾越节的传统食品,是为了记念当年犹太民族逃离埃及。午饭中大家有意识地“不谈国事”,高高兴兴地闲聊着。
饭后卡斯皮带客人们参观了他的农场,随后他领客人回到客厅,他夫人斟上咖啡后就退出去。
客人们知道,真正的谈话就要开始了。卡斯皮脸色凝重地说:“恐怕咱们之间的交往不得不中断了。原因你们都知道的:战争。美国的压力。关于战争的正义性我不想多说,各国政治家都有非常雄辩的诠释,但我想倒不如用一个浅显的比喻更为实在。
这是一场资源之战,就像一群海豹争夺惟一的可以换气的冰窟窿。先来的海豹要求维持旧有秩序,后来的说,你们占了这么久,轮也该轮到我们了!谁对?可能后来者的要求多一些正义,但考虑到换气口对先来者同样生死攸关,他们的强占也是可以原谅的。尤其是,如果换气口太小而海豹个数太多,即使达成完全公平的分配办法也不能保证所有海豹的最基本需求,那就只有靠战争来解决了。你们如果最终走进战争,那是为了自己民族的生存,我敬重你们,至少是理解你们。”
司马完说:“谢谢。战争确非我们所愿,甚至当一个武器科学家也违反我的本性。我总忘不了,美国一个科学家班布里奇的话,他在参与完成了第一颗原子弹的成功爆炸后,痛心疾首地对奥本海默说:现在,我们都是狗娘养的了!”他摇摇头,“可是,总得有人干这种狗娘养的事。”
卡斯皮用力点头,重复道:“我能够理解,非常理解,甚至在道义上对你们的同情更多一些。
但战争一旦爆发,以色列势必站在另一方。你们知道的,多年的政治同盟,以色列人对美国的感恩心理。而且,即使没有这些因素,”他盯着司马完,加重语气说,“我们也不能把宝押在注定失败的一方。”
这句话非常刺耳,史林有倒噎一口气的感觉。看看司马完夫妇,他们神色不动。司马完平静地说:“看来你已经预判了战争的输赢。”
卡斯皮的话毫不留情:“我知道这些话很不中听,但我还是要说,作为朋友我不得不说。这些年中国国力大增,按GDP(以平价购买力计算)来说已经是世界第一经济体。但你们的军事力量大大滞后。当然,你们也大力发展了不对称战法,在某些领域,比如你主持的电磁脉冲武器就不亚于美国。但这改变不了整体的劣势。我曾接触过一些中国军方人士,他们说,中国十四亿民众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是足以让任何侵略者灭顶的泥沼。我绝对相信这一点,但问题是美国军方也绝对相信这一点!经历了多次局部战争后,他们有足够的精明,不会陷入这个泥沼的。
所以,我估计,这次战争不会以占领土地和消灭有生力量为主,而是远程绞杀战和点穴战,重点破坏你们的石油运输、电力、通汛、交通等,直到中国经济被慢慢扼死。这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是2,5次世界大战。”
这是史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后来它成了历史学家公认的名称,虽然并不是卡斯皮所说的理由。
司马夫妇沉默着,不作任何表态,但听得很用心。卡斯皮继续说:“坦率地讲,你们大力发展的不对称战法恐怕难以奏效。关键是:即使在这些领域你们也并不占绝对优势,因而改变不了你们的整体劣势。据我估计,战争中真正能实现的,反倒是对方的不对称战法,即:在信息战、地面战、岸基海战等你们有均势或优势的领域,对方按兵不动;对方将只使用远洋打击力量、空中力量和天基打击力量等你们处于绝对劣势的领域,实行远程绞杀和精确点穴。你们对这种战法将毫无办法:”
司马完平静地听着,点点头:“你的分析很精辟。”
“一定要避免这场战争!请务必把我的话转达到贵国的高层。我算不上虔诚的和平主义者,以色列国是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我们不会迂腐到反对一切战争,但至少要避免必败的战争。说句我不该说的话吧,即使这场战争实在不可避免,也要尽量推迟,推迟十年,二十年,那才符合你们的利益。”
“谢谢你的诤言。我会转达的。”
卡斯皮摇摇头:“你刚才说了班布里奇的自责,使我想起俄国和美国两大枪族的鼻祖,卡拉什尼科夫和斯通纳。两人七十多岁时在美国第一次会面,见面时说:我们都是罪人,上帝的两群子孙拿着我俩发明的武器互相残杀。”
司马完叹息着,重复道:“狗娘养的职业。武器科学家就像是令人憎厌的行刑手,偏偏义是社会不可缺少的。不过,现在不少国家已经进步了,废除了死刑,也不需要行刑手了。但愿有一天不再需要武器科学家。咱们等着那一天吧。”
私人访问结束后,卡斯皮把他们三人送回特拉维夫。三个中国人很清楚,卡斯皮实际上是受以色列政府的授意,对他们宣布了非正式的断交。
当然,以色列政府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虽断交但做得很有人情味,很义气。
回到伯塞尔饭店后,史林心情相当抑郁。他太年轻,虽然对双方的军力一向都有基本的了解,但难免受偏见所蒙蔽。现在,卡斯皮为他们指出了一座阴森森的冰山,它横亘在必走的航线上,正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向这边逼近。它是真实的威胁,不是海市蜃楼。没有任何办法躲开它。
史林也注意地观察着司马夫妇的反应。不知道他们内心如何,至少表面上相当平静。也许他们对卡斯皮的谈话内容并不意外,他们早就认识到形势的严峻?晚上洗浴后史林到司马夫妇住的套房,卓君慧新浴过后正在内室梳妆,对外边大声说:是小史吗?你先和老马聊,我马上就出去。司马完向史林点点头,仍自顾翻阅犹太教的《塔木德》法典。法典是英文版的,以色列饭店中经常放有犹太教的典籍,以供客人们翻阅或带走。司马完的翻阅显得心不在焉,史林想,他原来并非心静如水啊。史林坐下来,不服气地说:“司马老师,今天卡斯皮说得未免太武断。”
司马完淡淡地说:“一家之言罢了。不过,他的分析确实很有见地。”
“那我们怎么办?”
“尽人力、听天命吧。”
这个表态未免过于消极。史林心里不太舒服,沉默着。这会儿卓师母走出来说:“明天咱们到魏茨曼研究所去,这恐怕是战前最后一次了。小史,明天你也去。”
史林非常意外,因为过去两次陪司马夫妇来以色列,他们从不提让史林去那个研究所,甚至在闲淡中也从不提它。史林一直有一个感觉:司马夫妇总是小心地捂着那边的一切。今天的态度变化未免太突然。他看看司马完,后者点头认可。
卓君慧对丈夫说:“你也去洗浴吧,洗完早点休息,要连着绞两三天脑汁呢。”
司马完嗯了一声,起身去卫生间。史林有点纳闷:她所说的“绞两三天脑汁”是什么意思?按说,在魏茨曼研究所应该是卓师母去绞脑汁吧,那是她的本职工作。卓师母坐到沙发上,和史林聊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她去接了电话,听见她声音柔柔地说了很久,最后说:“去吧,我和你爸都尊重你的决定。”
等卓师母放下电话过来,史林发现她神情有些黯然。
“儿子的电话。”卓师母说,“军队在大学征兵,他办了休学,参军了。他说,中国之大,已经放不下一个安静的书桌。他的很多同学都参军了。”
史林在老师家里见过这位晚五届的系友,印象不是太佳。但他没想到,这个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小伙子原来是性情中人,一个热血青年。他钦佩地说:“师母,他是好样的。如果我不是在搞武器,也会报名参军。”
卓师母叹口气:“我和他爸爸都支持他的决定。当然,担心是免不了的,他年纪太小。”
“他到什么部队?”
“南方一个长波雷达站。在那儿他的专业多少有点用处。”
司马完在浴室里喊妻子,让她把行李箱中的电动刮胡刀拿过去。史林觉得自己留这儿不合适,立即起身告辞。临走,那个念头又冒出来:终日与丈夫耳鬓厮磨的卓师母是否知道他脑中的异物。她不可能毫无觉察吧。史林想,国安部委派的工作真是难为自己了。现在,面对一向敬重的司马老师,春风般温暖的师母,还有他们满腔热血、投笔从戎的儿子,他真不愿意再扮演监视者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