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凶杀的目标,冷静地观察着他。
我问他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多住一段时间。如果他决心融入“现在”,那就要早做打算。戈亮又发怒了:“你是要赶我走吗?”
我冷冷地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话说出口前要掂量一下,看是否会伤害别人。你应该记住,别人和你一样也有自尊心的。”
我撇下他,回到书房。半个小时后他来了,认真地向我道歉。我并没有打算认真同他呕气,也就把这一页掀过去了。午饭时他直夸我做的饭香,真是美味。我忍住笑说:我叫你学礼貌,可不要学虚伪,我的饭真的比300年后的饭好吃?他说真的,一点不是虚伪,我真想天天吃你做的饭。我笑道:那我就受宠若惊啦。
就在那天下午,他突然对我敞开心扉,说了很多很多。他讲述着,我静静地听。他说300年后世界上到处是大妈妈的大能和大爱,弥天漫地,万物浸泡其中。大妈妈掌控着一切,包括推进科学,因为人类的自然智力同她相比早就不值一提了;大妈妈以无限的爱心为人类服务,从生到死,无微不至。人类是大妈妈心爱的宠物,比你宠灵灵更甚。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踢灵灵一脚。大妈妈绝对不会的,她对每个人都恭谨有加。她以自己的高尚衬托出人的卑琐。生活在那个时代真幸福啊,什么事都不干,什么心都不用操。
“所以我们三个人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返回300年前杀死几个科学家,宁可历史倒退300年。”他突兀地说。
他只是没明说,要杀的人包括我儿子。
我想再落实一下大妈妈说过的话。我问:“大妈妈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不?”
“我们没说,但她肯定知道,瞒不过她的。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
“既然知道,她还为你们安排时空旅行?”
戈亮冷笑:“她的誓言是绝对服从人类嘛。”
那么,大妈妈说的是实情。那么,三个大男孩是利用她的服从来谋害她,这种做法――总好像不大地道吧,虽然我似乎应该站在戈亮的立场上。
还有,不要忘了,他们杀死大妈妈,是通过杀我儿子来实现呢。
很奇怪,从这次谈话之后,戈亮那个行动计划的时钟完全停摆了。他把凶器顺手扔到墙角,从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静气地住下来,什么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这样,也就不再打问。春天,小草长肥了,柳絮在空中飘荡,还有看不见的春天花粉。戈亮的过敏性鼻炎很厉害地发作了,一连串的喷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泪,眼结膜红红的,鼻粘膜和上呼吸道痒得令他发疯,最厉害时晚上还要哮喘,弄得他萎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体实际中看不中用。戈亮说,300年后85%以上的人都过敏,无疑人们太受娇惯了。当然,那时不用你担心,大妈妈会为你提供净化过的空气,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药物。还是有妈的孩子幸福啊。
我很心疼他,带他去变态反应科看病,打了针,又用伯克宁喷鼻剂每天喷着,总算把病情控制住了。这天北京来电话,北大和清华的科幻节定在两天后举办。我是特邀佳宾之一,答应过要出席的,现在该出发了。灵灵我已安排好,让邻居代养着。现在的问题是戈亮怎么办。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自理能力,留家里怕是要饿死的,烙个大饼套在脖子里也只知道啃前边那块。只好带他一块去了。当然我没说饿死不饿死的话,只是说:“跟我去吧,你想,带一个未来人参加科幻节多有意义啊。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这意义埋在心底,绝不会透露你未来人的身份。”阿亮无可无不可的,说,行啊,跟你去。
两校科幻节的日程安排得很紧,本来可以合在一起开的,但(接待的肖苏说)北大和清华都很牛,会场放在哪家,另一家就会觉得没面子。这么着只好设两个会场。国内有名的科幻作家都来了,A老师,B老师,C老师,我都很熟的。共三个女作者,其它两人家在北京,所以给我安排了一个单间,带套间的,于是我让戈亮也住这儿了。我是想省几个宿费,也方便就近照顾他。戈亮来我家后,已经让我的花销大大超支。我知道,这么安排,肯定有人用暧昧的眼光看我们,但我不在乎。
晚上,我照例为戈亮调好水温,他进去洗澡。学生们来了,有北大科幻协会会长刘度,清华科幻协会会长董明,负责此次会务的姑娘肖苏。刘度进来就笑:“久仰久仰,没想到陈老师这么年轻漂亮。读你的小说,我总以为你是80岁的老人,男的,白须飘飘,目光苍凉,麻衣草履,在蒲团上瞑目打坐。”
我说:“你是骂我呢,我的小说一定非常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对吧。”
刘度笑:“不不,哪能呢,绝对说不上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倒是有一点。不过还是换个褒意词吧:那叫沧桑感。”
正说着,戈亮出来了,只穿着三角裤,一身漂亮的肌肉,对客人不理不睬的,径直回他的套间里去穿衣服。几个学生看看他,互相交换着目光,肯定是各有想法,屋里的谈话因此有片刻的迟滞。我忙说:
“我的表弟。非要跟我来看看北大、清华。这是所有年轻人心中的圣地。你们是天之骄子啊,13亿人优中选优的精英。刘度,听说你考上北大前,高考期间还写了部10万字的科幻小说?董明,听说你在高中就精通两门外语?”他们笑着点头,董明纠正是“粗通而已”,“非常佩服你们的精力和才气。和你们比,我已经是老朽了。真的,到你们这里办讲座,我很自卑的。”
肖苏笑了:“我们才自卑呢。我们既勇敢又自卑:克服了自卑,勇敢地参加科幻协会。你知道,在大学里,尤其是在北大清华,科幻被认为是小毛头们才干的事。不过,我们舍不下从中学里就种下的科幻情结。”
我呻吟着:“天哪,北大清华学生说自卑,还让我活吗?我这就自杀,你们别拦。”
他们都笑了。不过,第二天在会场上,我对他们的自卑倒是有了验证。那天是在北大的一个学术报告厅,参加的学生有近300人,北京各高校的科幻协会都派了代表。A、B、C等作家全到场,在讲台上坐了一排。戈亮被安排到下边第一排坐下。可能是赴京途中受了刺激,他的过敏鼻炎又犯了,满大厅不时响起旁若无人的响亮的啊嚏声。
我们没料到,讲座刚开始就有一个“反科幻”的学生搅场,他第一个发言,说:
“我今天是看到你们的海报,顺便进来听听的。我从来不看科幻作品,我认为科幻就是胡说八道。”
满场默然,没有一个科幻迷起来反驳。科幻作家们也不好表态,只有A老师回了两句,但也过于温和了。我不知道满座的沉默是什么原因:是绅士风度,还是真的自卑?我忍不住要过话筒:
“对这位同学的话,我想说几句。王朔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他从来不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因为金庸的武侠小说如何如何糟糕。在此我奉劝王朔大师,还有这位同学:你们完全可以决定不看什么作品,可以讨厌它,拿这些书覆瓮擦腚,那是你们的自由,没人会干涉。但如果你们想在文章中,或在大厅广众中,公开指责这些作品,那就必须先看过再批驳,否则就是对读者和听众的不尊重。也恰恰显露了你们的浅薄。”
会场中有轻微的笑声。没人鼓掌。我又在想那个问题:宽容还是自卑,也许两者都有吧。我看看戈亮,他在用目光对我表示支持(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身份公布于众!)。不过那个搅场者还是有羞耻心的,几分钟后悄悄溜出了会场。
会场的气氛慢慢活跃了,学生们提了很多问题,不外是问各人的创作经历,软硬科幻的分别,等等,台上的作家轮流作答。有这几位大腕作家挡阵,我相对清闲一些。后来一个女生——是负责会务的肖苏——点了我的将:
“我有一个问题请陈影老师回答。杨振宁先生曾说过,科学发展的极致是宗教。请问你如何理解这句话?”
我有点慌乱,咽口唾沫:“这个问题太大,天地都包含其中了,换个人回答行不?我想请A老师或B老师回答,比较合适。”
那两人促狭地说:“啊不,不,你回答最合适,忘了你的笔名是女娲?补天的女娲肯定能回答这个问题。大家欢迎她,给她一点掌声!”
在掌声中,我只好鸭子上架。理一理思路,我说:
“杨振宁先生的原话是:科学发展的终点是哲学,哲学发展的终点是宗教。不过肖苏同学已经做了简化,那我也把哲学抛一边吧。我想,科学和宗教的内在联系,第一当然是对大自然的敬畏。科学已经解答了‘世界是什么样子’,但还没有解决‘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我们面对的宇宙有着非常严格、非常简洁、非常优美的规律——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一个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的世界?谁是宇宙的管理者?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谁事先定出宇宙演化必须遵循的规律?不知道。所以,科学越是昌明,我们对大自然越是敬畏,类同于信徒对上帝的敬畏。关于这一点有很多科学家诠释过,我不想多说了。”
我喝口水,继续:“我想说的倒是另一点,人们不常说的,那就是:科学在另一种意义上复活了宿命论。不对吧,科学就是最大程度地释放人的能动性,怎么能和宿命扯到一块儿?别急,听我慢慢道来。当科学的矛头对外(变革客观世界)时,没有宿命的问题。科学已经帮助人类无比强大,逐渐进入自由王国。当然也让人们知道了一些终生的禁行线,比如不能超越光速,不能有永动机,粒子的测不准,熵增不可逆,不能避免宇宙灭亡(这一点已经有点宿命论的味道了),等等。但一般来说,这些禁行线对人类心理没有什么伤害。
“如果把科学的矛头对内,对着人类自己,麻烦就来了。自指就会产生悖论,客观规律与能动性的悖论。我们常说: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终将完全认识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