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我和新三婶一人拎着一只大口袋,顶着寒风,欢快地登上通勤火车上,我们把脏口袋往旁边一丢,便扒着车窗,你一言,我一语地戏笑起来,继尔,便半推半就地撕扯起来。中午,我与新三婶一路说笑、戏嬉着,从钢铁厂返回到自由市场,新三婶照例接过三叔的大砍刀,站到肉案前,持刀上岗了。我依然跃跃欲拭地抢夺着新三婶手中的大砍刀:“三婶,我来卖,让我卖几刀吧!”
“别闹,”新三婶笑嘻嘻地掐拧一下我的脸蛋:“别闹,你割不好,人家不会要的!”
“操你妈,”
“操你妈,”
突然,从我们的身后,传来阵阵恶声恶气的谩骂声,新三婶冷冷地、若无其事地嘀咕道:“嘿嘿,又打架了,这里真是好热闹啊,天天都像唱大戏似的。”
熙熙嚷嚷的自由市场,同时也是一处群雄争斗的竞技场,为了争得那蝇微之利,商贩之间时常出言不逊,继尔便是大打出手。因此,小小的市场,每时每刻都蕴藏着腾腾杀气,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尤如那枯春的干柴,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星星火花,便唰地一下熊熊燃烧起来,并且立刻就象突然喷发的火山,瞬息之间,便一发不可收拾,但只见,自由市场里刀光血影,狼烟四起,争斗到险恶惨烈之处,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直打得天昏地暗。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生存,为了养家糊口,大家早已顾不上什么颜面和人格。一旦你从竞技场上,像只斗败的公鸡,灰头灰脸地败下阵来,嘿嘿,真是不好意思啊,以后,就别来这里厮混了,丢人现眼了。万般无奈之下,这些斗败的公鸡,便只好溜到邻近的钢铁厂去开拓新的生存空间,将一车又一车的疏菜、瓜果、鲜肉贩到那里,渐渐地,这伙人成为钢铁厂的工人们菜蓝子的重要供应者,当然,钢铁工人们必须经常地、不可避免地品偿到这伙人所供应的劣质的蔬果和病畜的腐肉。
凶悍的三叔,凭借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豪迈气魄,和棕熊般的健壮身体,以及紧握在手中的那把寒光闪闪的大砍刀,很快便在自由市场里确立了自己的王者地位。如果有谁这此表示怀疑,甚至不服气,显现出丝丝的不敬之意,三叔便会毫不客气地予以回击,绝不手软地将其打翻在地。有一次,我亲眼目睹三叔用大砍刀,啪啪地砍切着敌人的脑袋瓜,那血淋淋的场景,吓得我慌忙捂住了眼睛,不忍再睹,事后,我余悸未息地问三叔道:“三叔,你下手也太狠了吧,把人家的脑袋砍碎了,可怎么办啊,你不得偿命去!”
“哼,”听到我的话,正在卸肉的三叔瞅了瞅手中血淋林的大砍刀,很在行地说道:“嘿嘿,大侄,你不懂,人的脑袋骨最他妈的硬,轻易砍不碎,并且,我下手也是有分寸,既砍不碎,还把他砍得头破血流,大侄,这叫杀鸡给猴看,让旁边的家伙们都知道知道,我,可不好惹的!”
“哇,”听到三叔这番高论,我顿时哑口无言,呆呆地望着他。在自由市场里,比起那些虎背熊腰,而头脑却极其简单、顽愚的屠夫们,三叔绝对够得上是个秀才,完全有资格给那些徒有一张人皮的蠢货们当老师。
三叔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却很爱阅读,中国的、外国的、世界的、古代的、现代的各种重大事件他都知晓,并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尤其热衷于阅读中国古典的武侠小说,臂如:《水浒》、《小五义》、《小八义》、《续小五义》、《包公案》、……,从这些书中,三叔领悟到许多混迹江湖的真谛。三叔不喜欢阅读《红楼梦》,“婆婆妈妈的,满篇娘们腔娘们气的,没什么看头!”,三叔也不太喜欢读《西游记》,“净瞎白话,全都是些糊弄小孩的玩意!”,三叔最爱读的书是《三国演义》,这本书伴随了他大半生,使他从中学会很多计谋,三叔把这些计谋一一牢记在心,随时随地都加以施展。我对《水浒》和《三国》的了解,都是三叔在儿童时代灌输给我的,他经常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那些精彩的、扣人心弦的故事。然而,非常可怕的是,三叔却把这些故事看成是中国的正史。成年后,我经常为此与他争论,有时辩论得面红耳赤,甚至不欢而散。
三叔把从书本上通晓的真理学以致用,并且发扬光大。面对众多的竞争者,他强硬起来比钢铁还要坚强;而软弱时却比绵羊还要柔顺;强硬时,他手持锃亮的、闪着逼人寒光的杀猪刀满市场撵着人打杀;软弱时,他满脸堆起和蔼可亲的笑容,给人家赔理,并掏钱请人吃饭店。有时出于某种需要,三叔会非常隐蔽地,却又相当出色的挑动他人互相争斗,直至打得狗血喷头,最后他鱼翁得利。由于三叔具有极高的智商和丰富的知识,以及走南闯北的阅历,很快就在市场上站稳脚跟,所有的肉贩们全部服首称臣,活像一群温顺的绵羊依服在三叔的脚下。
“哎呀,”我正与新三婶一边看着商贩们争斗的场面,一边嘻嘻哈哈地相互抢夺着大砍刀,突然,身后传来非常熟悉的喊叫声,我转身一看,嘿嘿,原来是大舅。大舅背着一只破布袋,还是推着数年前那辆吱呀作响的破自行车,我又将目光移到他的身后,哈,大舅屁股蛋上那块旧布丁依然滑稽可笑地搭拉着,在寒风中,摇来晃去:“小力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大舅,”我正欲回答大舅的问话,身旁的新三婶一脸迷茫地惊呼起来:“啥——,小力子,混小子,他——,是你大舅?”
(37)
“嗯!”我冲着新三婶肯定地点点头,大舅推着自行车,凑到肉案前,新三婶以不屑的目光,轻蔑地扫视着我那奇貌不扬,衣着破烂的大舅:“嘿嘿,两溜溜棒,到市场想什么魂啊?”
“溜达溜达,没事,溜达溜达!”蓬头垢面的大舅,早已察觉到新三婶那异样的目光,他佯装着没有看见,胡乱应付着新三婶,然后,继续亲切地问我道:“小力子,就你一个人来的啊!”
“嗯,就我自己来的,大舅!”
“走,到大舅家住几天吧!”
“这,”我正迟疑着,新三婶则非常麻利地割下一条猪肉,啪啦一声,隔着肉案,尤如一名出色的蓝球运动员,非常准确地将猪肉,扔进大舅车把上那条肮脏不堪的口袋里,然后,冲我呶了呶嘴:“去吧,小力子,混小子,这么老远来的,应该去舅舅家住几天,这才对啊!”
“三婶,”大舅闻言,绕过肉案子,拉起我的手,我转过脸去,很不情原地望着新三婶:“三婶,那,我,这就走喽!”
“去吧,过几天,三婶上站的时候,就把你接回来!”
吧嗒,我正欲转过身去,新三婶突然抱住我的面庞,吧嗒一声,送给我一个回味无穷的香吻,然后,又送给我一句不冷不热、让我既羞愧、又有些兴奋的话:“去吧,小骚包,混小子!”
“三婶,再见!”我激动不已地抚摸着新三婶送给我的,那片微微泛湿的,在凛冽的寒风中,立刻又变成一块白霜的印渍,依依不舍地冲着新三婶摆了摆手,突然,新三婶似乎想起点什么,再次搂住我,将嘴巴附在我的耳朵上:
“小力子,混小子,到你大舅家后,替我问问你大舅,他给我照的照片,照哪去了,还有没有哇!呶,”新三婶冲我妩媚地一笑,又偷偷地乜了大舅一眼,一脸诡秘地嘀咕道:“去吧,小骚包,混小子,记住,你一定替三婶问一问啊!”
“小力子,”走出熙熙嚷嚷的自由市场,大舅转过身来,他缭了缭新三婶那丰茂的背影,悄声嘀咕道:“她是你三婶吧?”
“嗯,”我点点头:“是新三婶,大舅!”
“嘿嘿,”大舅讥讽道:“这小娘们可不是省油的灯啊,风浪去了,我认识她,以前,她是医院的护士,她在医院的时候,就有说不完、唠不尽的风流事,现在,跟了你三叔,以后,可够你三叔喝一壶的!”
“大舅,”我突然想起新三婶的嘱托,冒然问大舅道:“大舅,三婶让我问问你,她的照片,”
“啊,啊,啊,”听到我的问话,大舅那灰滔滔的面颊,唰地绯红起来,他挥着手,满面羞愧地吱唔道:“啊,啊,啊,等我回家好好地找找,正好,你去我家,如果找到了,就给你新三婶捎回来!”
说完,大舅有意岔开话题,开始喋喋不休地向我讲述着他们家那永远也理不清、道不完的、鸡毛蒜皮的琐碎之事。我默默地尾随在大舅的屁股后面,哭笑不得地盯着大舅屁股蛋上那块永远也不能缝合上,永远都是搭拉着的破布丁。从大舅唠唠叨叨的话语里我获知:因酗酒摔成瘫痪的姥爷,早已满含哀怨地故去,说着,说着,大舅混沌的目光里,突然放射出不可遏制的忿然:“大外甥,你说说,还有你姥姥这样的妈么,你姥爷一死,她就把房子就偷偷地给卖了,揣着钱,出门了!”
“哦,”我不解地问大舅道:“姥姥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出门?”
“是啊,”大舅感叹道:“是啊,是啊,大外甥,这件事,都成新闻了,这小镇上的人,谁不知道哇,哼哼,你姥姥这下可出了名,老天巴地的,出门了,嫁人了!你说,让不让人笑话吧,唉,连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跟着她丢脸啊!”
大舅家那栋东倒西歪的破草房,也早已变卖掉,如今,一家老小,在人民公社的照顾下,在党的关怀下,寄住在镇中学一间废弃的、阴暗潮湿的破教室里,镇中学座落在辽河畔那高高的堤坝下,强劲的西北风肆无岂憧地狂吼着,从中学死气沉沉的校舍上,阴阳怪气地呼啸而过,听得我好不伤感。
尽管清贫得连家徒四壁都谈不上,即使那光秃秃的四壁,也不是大舅的,而是属于镇公社的,属于学校的,现如今的大舅,简直应该说是一无所有无产阶级。然而,大舅还是那般热情好客,呼地掀起那口大木柜,将仅有的苹果和糖块,全部毫无保留地掏拽出来:“吃吧,吃吧,大外甥!”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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