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眼睛闭着,眼睑肿着。他的鼻子曾流过血,血流到了下巴,并淤积在喉咙口。曾有人,可能是个繁忙的护士,试图给他清洗一下脸部,可是她清洗得并不彻底。
人们天生就是爱挑剔的,总是用不计其数的方法来修饰自己的身体,从死者被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手指甲来看,他生前至少也是个爱干净的人。然而,当一个人死了之后,他也就停止了一切修饰,不得不停止。
人们看到死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失常——蓬乱的头发,瘫软的四肢,带污迹的潮湿皮肤,半开半闭的眼睛,同时还伴有一些肉类没有清洗的味道。
风华正茂时,很少有人会认真地思考死亡。但实际上,任何一个人,从出生开始,死亡就如影随形了。有个诗人说:“当你在生命中,你也是在死亡中。当你不再活着时,你的死亡也过去了。”
在死者破损的嘴唇后面,可以看到两排洁白的牙齿,上面沾满了褐色的血迹。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发质很硬,摸着有点扎手。助手解开了男人的衣服。他的胸部和头部都有淤青,头骨轻微碎裂,腹部有五处深浅不一的刀伤,但都不是致命的。
男人的肩膀很宽,骨骼匀称,肌肉发达,让老验尸官想起那些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的网球运动员。沙旺素西指挥助手把尸体平放在解剖台沉重的钢筋网上,钢筋网下有水流流过。
然后,一把消过毒的解剖刀很快就递给了验尸官。沙旺素西把解剖刀插入男人的左肩。他迅速、细心又灵活地把刀从男人的肩膀划到他的胸部以下,最后一直到胸腔,中间还碰到肋骨。他碰到了胸骨末端,肋骨在此与腹部顶端相接。沙旺素西从那里直直地向肚脐划下去。然后,他的刀又在肚脐周围绕着划了一圈。刀一直划到盆骨的耻骨才停止,也就是阴毛的顶端。当腹部的皮肤被划开时,空气中立刻充满了一股浓烈的粪便味。
紧接着,沙旺素西开始下第二刀了。他从男人的另一个肩膀开始下刀,顺着向下,穿过胸部到达胸骨。最后,这个刀口与第一刀的刀口相接。这样,两个刀口就形成了字母Y状。Y的两个顶端在两个肩膀,相交点在胸腔底端,而Y的柄从腹部一直延伸到耻骨。男人的皮肤开着口,黄色的脂肪露了出来。
“唔,没错。”老验尸官冷静地说,“他的致命伤就在背部,那一刀,扎进了心脏,形成了一个长达8厘米的三角形伤口。”
“第一刀就是致命的?”探长的语气里带着疑惑,“但凶手接着又连续捅了死者五刀……”
“唔,是有点粗鲁。”
“不仅是粗鲁,还是恨吧?”探长边说边在他的绿色笔记本上做着记录,“看来我得找那个女人好好问一问。”
“你们抓到的那个嫌疑犯怎么样了?”验尸官说,“死者挺壮的,第一刀是致命的,但他没有当即死亡,好像还有一番搏斗,胳膊上的淤青应该都是打斗时留下的。”
“这家伙的拳脚确实挺厉害的,把嫌疑人都打晕了,这才顺利抓到了他。那小子虽然也受了伤,但大多是拳脚造成的,都不致命。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当场就被打傻了呀,问他什么都回答不上来,翻译说他一直在胡言乱语。而且长得还特别怪,是个独眼龙,脸上有一道特别长的刀疤。”
沙旺素西沉默地听着,不置一词。这座城市几乎每天都有暴力事件发生,各种残破、腐败的尸体,他都见过。如果每次他都要探究死亡背后的缘由,那他一定早疯了。
突然,探长的手机响了,是从医院里打来的,向他汇报的是个刚毕业的菜鸟,对着话筒特别激动地说:她醒了!
第59章 孤独不会致死
“你是谁?”若小安严厉地质问电话那头的泰国男人。
对方很有礼貌地回答:“我是警察。”他正在整理凶案现场的证物,也包括死者的遗物,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手机不期然响了,还把他吓了一跳。
“出了什么事?”若小安有点不安。
“请问您跟这部手机的主人是什么关系?”警察客气地问道。
“萧勇怎么了?他是我朋友。”
“哦,原来死者叫萧勇……”
若小安像是没听明白,脑震荡大概也影响了她的听觉,于是她又轻轻问了一遍:“什么?”
“Ms,如果方便的话,能请你到警局来协助调查吗?我们有同事就在医院里。”
“什么?”这个英文单词好像有了惯性,在若小安的大脑还没做出反应之前,就已经从她舌尖滑了出去。
电话那头,只能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Ms,死者是中国人吗?他还有其他的亲友的在泰国吗?我们需要你到警局来辨认死者的身份。”
死者,死者——若小安越听越刺耳,电话那头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拿了萧勇的手机乱讲话,不仅冒充警察,还总是以“死者”称呼萧勇,有完没完!他到底凭什么?
若小安刚想发作,眼角就瞟见病房门口,小白帽护士领着一个戴贝雷帽、穿马靴的泰国警察走了进来。
警察十分客气地说,他已经征得医生同意,来为若小安做笔录的,如果可能的话,还希望她能去警局下辖的停尸房辨认死者的身份。
死者,又是死者!突然,一阵剧烈的耳鸣袭来,若小安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万米高空,整个人从里到外瞬间失去平衡。护士和警察的嘴巴都在动,但他们说话的声音隔得十分遥远,好像她和他们不在同一个时空,一种强烈的眩晕感,让若小安不知所措。
她小声地和自己商量:睡一会儿吧,就睡一小会儿?
身体内的各项器官经过协商,以超过半数赞同、一部分反对和少数几个弃权,而通过了这项由大脑提交的议案。其中,心脏是最激烈的反对派,它不肯服从命令,非但没有休眠,反而以每分钟120次的频率狂跳,吓得小护士赶紧奔出去叫医生。
也不知隔了多久,若小安忽然觉得有人掰开了她的眼皮,一束光亮照得她很不舒服。于是,从她喉咙里发出一种含混不清的音调,以示抗议。
有人在她床边说话,若小安隐约听到几个英文单词被重复了很多遍:警察、死者、调查……其中有个男人的声音略显低沉,听上去特别像萧勇。
若小安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病床边围了一堆人,医生、护士和警察,却唯独不见萧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若小安不停地质问自己。没人能告诉她答案,除非她愿意离开病床,亲眼去停尸间看一看。
事实上,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要漫长许多,尽管她的视线在那张被冷藏的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钟。然而,再多看一秒,她都会撑不住。若小安尽量简短地回答警察的问询,虽然她知道自己此时说的话对他们很重要,但她控制不住,总被那个问题困扰:怎么会这样?
她很累,有些想法像毒瘤一样,正在她脑子里扩散。
从警局出来,天都黑了。若小安没有再去医院,等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酒店时,薯仔已经在大堂里等她了。
当时,接听若小安电话的虽然是白头仔,但最终还是薯仔飞了过来。“我嘴笨,瞒不住病床上的小丫头。撒谎这种事,还是老六更合适。”他满眼血丝,脸色在灯火辉煌的大堂里显得尤其灰败。
“麻烦你了。”若小安把认领遗体等事项都转托给了薯仔。卓志杰会在泰国受审,但由于萧勇是新加坡籍,所以在具体的官司和其他手续方面还有诸多问题需要解决,大部分是若小安无能为力的。毕竟,仅从法律上看,萧勇于她,只不过是个毫无瓜葛的外国人。
回到房间里,若小安扔掉提包,鞋子都没脱,便一头倒进距离她最近的长沙发里。茶几上的花瓶,每天都会更换不同的鲜花,今天插着的是一束金莲花,叶圆如荷,花似喇叭。若小安看了一眼,花瓶旁边正扔着她的手提包,拉链开着,金灿灿的小佛像露出半个脑袋。
萧勇说,这个佛像可以给她带来好运。
若小安把它拿在手里,摩挲着,她不认识这尊佛,却被他微笑的样子吸引。不知不觉,她竟握着小金佛睡着了。梦里,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但周围浓雾弥漫,低头都看不到自己的脚,若小安跌跌撞撞地找了半天,仍不知是谁在唤她。突然,她一脚踩空,吓出一身冷汗。醒过来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她忽然想起来,在离开之前,应该把萧勇的行李也交给薯仔,这是遗物,自然该由亲属保管。
若小安推开卧室的门,行李架上,放着萧勇的随身行李,一只黑色的拉杆箱。箱子没有锁,她把它打开。压在最上面的,就是萧勇的相机。她拿着它,开始在房间里照相。水晶吊灯的暖黄色光线,给这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披上了一层素净的色彩。
有几个时刻,若小安甚至觉得萧勇就和她一起站在这间屋子里。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了。然而,她就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那个世界也是真实的。
萧勇的东西都在这里。昨天一早,他们从酒店出发去寺庙之后,它们就没有被他动过。所有的东西上面,都仍残留着萧勇的气息,包括若小安,以及存在相机里的她的照片。
在那些照片里,若小安都是双眼紧闭,睡着的样子。有几张是她歪着脑袋在飞往曼谷的机舱里打瞌睡,有几张则是她晚饭后在酒店的躺椅里小憩,甚至还有一张是她在浴缸里睡着了,而更多的都是那晚做爱后她裹着被单熟睡的样子。她在他面前总是过分放松,好像随时随地都能睡着。
行李箱里,有一个新款iPod,若小安好奇地戴起耳塞,播放的第一首歌正是她最近在听的The Weepies的《Say I Am You》。这是巧合,还是萧勇在关注她的喜好?哪怕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乐曲。
同时,若小安还发现了一盒日抛型隐形眼镜。也许他看不见100米以内的东西,但他可以安心地把自己交给它。若小安从不知道萧勇是个近视眼。她对他的了解,果然远远不如他对她的认识。
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