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小安一进门,就看到玄关处摆着一座半米多高的黄花梨木雕,一个大腹便便的笑口弥勒佛。“上次来还没见着这玩意儿呢。”若小安有意多看两眼。
董方大手一摆:“用不着看了,是行货,放门口白相的。拿分的在里面。”他所谓的行货,就是指“大路货儿”,工匠为应付市场而批量生产的,精美度不足,收藏度为零。而拿分也叫“快货儿”,是真正能赚大钱的好东西。
若小安笑了笑,跟着董方进了客厅。两面巨大的窗,米色窗帘被随意地挽起来,阳光就长驱直入,一屋夕照。入秋,事多,有微凉的风吹进来,似乎烦心事就散了不少。
背对着门口摆着两把红木太师椅,其中一把里已经坐了个男人,看背影也得五十出头了,穿一件面料挺括的藏蓝西服,正埋着头研究着什么。
“原来你有客。”若小安停在门口,不肯再往里走了,“方便吗?”她问的是董老板,实际也是她自己的疑虑。
“方便。今天啊,换了别人我就不踩他了,就因为是你,才破例的。”董方笑眯眯地解释了几句,反而把若小安听糊涂了。对这个古董商人而言,她也挺多不过是个熟客罢了,论交情还比不上老傅,什么时候竟变成“换了别人我不睬,就你例外”?又玩什么花样?
正想着,端坐着的“藏蓝西服”忽然开了口,他头也不回地指着自己身边的另一把太师椅说:“过来坐吧。”
董方闻言,微微一笑,退出去倒茶了。若小安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了过去,绕到那个男人跟前,他抬头一笑,把若小安惊住了。
“真的是你?”他居然比她更快地发出了惊叹声,“小安,我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还问老董,你的‘小安姑娘’会是我认识的‘小安’吗?他说不用猜,叫来看看就知道了。哈哈——”说完,陈维高一个人笑得很开心,震得一屋子橘红的夕阳都在他的笑声里跳舞。
他身后的墙壁上并排挂着两支流血的石狮,血液落地后却变成了莲花,怪异中透着几分宗教的色彩。若小安的目光只在那上头停了停,就被陈维高毫无节制的爽朗笑声吸引了去。
怎么就能这么开心呢?若小安觉得不可思议。以陈维高现在的身份地位,见着她若小安,笑得这么灿烂有何价值呢?她总是习惯性地在心里计较各种得失,以及大人物一举一动背后的深意。有吗?她拿不准,都有点被他笑蒙了。
“陈总,好巧啊。”若小安很有节制地打了招呼,同时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都追到董老板家里来了,又是正部级的贵客,想必拿出来的一定是压箱底的宝贝吧。
这一眼,又把若小安看呆了。
陈维高的膝盖上放着的,不是珍珠玛瑙,也不是金石字画,居然是一个食盒,纸质的,里面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吃食,而是十分普通的山楂糕,不红不艳,偏黄而已。
他刚才埋着头,就是在吃山楂?若小安回想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还当你捧着什么宝贝呢。”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了,和陈维高的关系还没亲近到可以讲话这么随便的。
正想再说点什么加以补救,却见他微笑着把食盒递了过来:“你也来一块?在王府井东安市场买的。”
“山楂糕不算最好吃的。”她笑着说,“还有山楂片、山楂汁、山楂酱、山楂酒……当然,首选还是冰糖葫芦。”
提到东安市场,若小安立刻倍感亲切,那是她幼时最喜欢逛的地方。旧东安市场清光绪年间就有了,因为邻近皇城东安门而得名。新东安市场则是1990年代翻新开张的。若小安高中是在外交部街读的,那地儿距离东安市场很近。那时候,几乎每个周末她都要去商场里逛。
每次上街必买冰糖葫芦,一串山楂果蘸上熬热的糖液,冷却后外面薄薄一层脆糖皮,吃来甜中带酸,脆中带软。讲究的吃法,连山里红都要细细区分成三类:生鲜的、煮熟的和夹沙镶白的,也就是填进豆沙馅儿抹平,馅儿周围镶上一圈瓜子仁,红黑白分明,外壳还亮晶晶,玲珑剔透,这种像工艺品似的糖葫芦比普通的要贵些。但自己喜欢,其他都无所谓……
若小安轻轻咬了一口陈维高递过来的山楂糕,熟悉的酸甜,一时间,往事纷至沓来。
六年前,赌气任性,离家出走后,她逐渐开始赌上了自己的人生,也就主动忘掉了很多东西,但记忆里仍挥之不去这一抹甜。
“我也喜欢吃冰糖葫芦。”陈维高笑着说,“就是那玩意儿不好带。”
“也有能带的那种小包装,两粒一包。”
“没劲、没劲!不用签子串成串儿还叫什么葫芦?况且地道小吃只适合原地原汁原味,离了故土就变了,也不好吃了。能经历时日的,必须经历炮制,才能方便携带收藏。”
“也是。”若小安说得兴起,主动伸手又从陈维高的食盒里拿了一块山楂糕,“现在天凉了,要是夏天,把这‘金糕’冰镇了,再切丁,伴着冰淇淋一起吃,红艳艳的,想想就馋了。”她笑起来,那笑容犹如北山楂,瓤红,汁甜。
陈维高看了她一眼,仅仅是一瞥,微微一笑,然后直起身来喊外面的老董:“进来、进来。”
'文'“我正泡茶呢。”董方竟没马上出现,远远地只在厨房里丢了一句话过来。
'人'“老董,你会做金糕冰淇淋吗?”陈维高朝厨房里又嚷了一句。
'书'“什么冰淇淋?那个东西我孙子都不爱吃了。你还吃?”董方仍未露头,却调侃起了陈维高。
'屋'若小安大感诧异,这两人看起来很熟稔的样子,她之前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个董老板跟“石油总管”还有这层关系。
没多会儿,董方端着茶水和蜜饯进来了。茶很香,极品大红袍,蜜饯很甜,有糖粘子、蜜橘和蜜橄榄,全对若小安的胃口。
“我就爱吃甜的。”她含了一颗橄榄,腮帮那儿便鼓了一小块,像个贪嘴的孩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三样,据说都是珍妃爱吃的。”老董忽道。
“光绪的珍妃?”若小安问。
“是啊,”老董的喜好之一,就爱说点旧闻,聊点史话,他一边喝茶一边继续道,“珍妃长得俏,就是命太短了,她生前最爱吃极甜之物,就比如这糖粘子、蜜橄榄。光绪的那些老婆对蜜饯的喜好还真就各不相同。笨笨的瑾妃,长得粗拙,喜欢桃脯、杏脯、苹果脯这一类果脯,适中而不张扬;失宠孤僻又带点不忿的隆裕皇后,爱吃蜜山楂、蜜杏干,是本身就带酸性的东西……”
“那慈禧呢?”若小安被勾起了好奇心。
“慈禧啊,这个老太婆最扰攘了,只要有她出现的地方,后面必定尾随着几十人的长队伍,有端盂的、搬垫的、抬椅的、捧衣服水烟筒巾帕的,还有拿食盒的,忙得很。她也喜欢吃蜜饯,最爱就是这‘金糕’。早年富川斋做山楂糕用的是家传秘方,不加白矾,颜色就不艳了,色泽偏黄,但优胜处是可以长期储存。后来慈禧指定要这家给她送货,负责接收的太监头目一见富川斋的人抬着食盒进了宫,就大声吆喝:‘金糕来了!’老太婆一听很高兴,这名儿就传下来了。”
若小安想起原先去故宫,看到当年后妃们居住的寝宫,条案和桌几上,都可见食盒,一般分九格,每格盛一种蜜饯和干果。她拉着狄教授的手,那个风度翩翩的长者和有妇之夫,也是她情窦初开后全心全意爱过的第一个男人,他们手拉手,隔着迷蒙的玻璃窗往妃嫔们的寝宫里窥,即使物件都尘封变旧,好似随时会碎散,但当中摆设,还是如梦如幻,告诉后人——这些女子苦闷寂寥的岁月,全倚仗那“一点甜”来支撑着。
那么,自己又是从何时开始、为了何由而嗜甜食的呢?
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陈维高听了一会儿,摘下眼镜来擦了擦,是杰尼亚的金属框眼镜,他戴了很多年,也是妻子送的生日礼物。妻子性子柔顺,只不过他有个厉害的老丈人,有次去浙江视察,途径东州时,就特意去看了一眼当时还是代市长的陈维高,不动声色地给他题了一幅字:盼归人。陈维高也厉害,当场就命人把岳丈的题字裱起来,挂在办公室里,天天对着看。以后他升迁到哪儿,这幅字就跟到哪儿,但该怎样还怎样。
见陈维高许久不作声,董方说道:“老陈,厨房我可都给你腾出来了,怎么样?露一手?”
“好!”陈维高站起来,脱了西装,一撸袖子说,“谁给我打下手?”
若小安看了一眼董方,后者只是低头喝着茶,她便有些诧异地问道:“陈总是要亲自下厨炒菜吗?这种粗活就交给我吧。”
“你小瞧人是不是?”他大笑着,“我当年可就是用锅铲追到我太太的哦!”语气里满是得意,似乎他在二十年的婚姻里真的从无二心,只对妻子一个人好。可能吗?
若小安和陈维高一起进了厨房,她一边摘菜,一边注意着他切肉时前臂弯曲的样子。很奇怪,尽管他还穿着西服马甲,腰身收得很挺,但系围裙的样子一点都不怪,几乎可以让人忽略他的正部级身份,而且他也没有一般官员的便便大腹,以他的年纪来说,这样修长的身材绝对算维持得相当出色。
他很轻捷,这是若小安此刻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词。他平时喜欢什么运动呢?游泳,还是高尔夫?如果是别人,肯定选高尔夫,如果是他的话,大概会更喜欢游泳吧。他身上总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活力。
若小安站在水池前洗菜,窗外是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车辆行人穿梭不停,晚霞满天,正是归家的时刻。弄堂口的路灯在夕阳下,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日光淡了,斜斜的,照不进这小院里来,只涂下一片越来越深的红,红到发昏。
“菜洗好了吗?”陈维高一边忙碌一边问。
“好了。”若小安说,“还有什么?”
“再剥两个蒜。”
“嗯。”
他指挥若定,她言听计从。除了厨房间的切菜声,四周异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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