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夜,零下四度。若小安下了出租,便裹紧大衣一路小跑着进了剧院,刚进大厅,人还没从寒冷中醒过来,就见一个外表斯文的中年人正在不远处专注地看着她。若小安不甘示弱地也盯着他,谁知对方竟没移开视线,反而朝她走了过来。
“您是安姐吧?”中年人走过来问道。
若小安敢断定他年纪比自己大,见他那一声“姐”叫得脸不红心不跳,她就心安理得地受了,回道:“不好意思,我认识你吗?”
他哈着腰笑了笑,摇着头说:“我不值得您认识。”
有趣的人。若小安想着,大概能猜出他的身份了,能够称呼她做“安姐”的人,不是有求于权势,就是想要争夺更多权利的人——他们习惯了点头哈腰,也习惯了时刻摆出一副絮絮叨叨敬畏一切的样子,放在平头百姓眼里,难免可笑。但是,仔细想想,他们之所以自甘卑微,正因为这群人真正领教过权力之粗暴、之不由分说、之不可违。
“找我有事吗?”若小安问他。
中年人把手里的一张票递过来,说:“这是给您的。他正在包厢里等着您呢!”说完,他又稍微弯了弯腰,指着入口恭送若小安进去。
什么人搞得神秘兮兮的?若小安一看那张票,正是自己要看的话剧,不过座位实在好太多,居然还是VIP包厢。既来之,则安之。她拿着票欣然赴约。
可以容纳十个人的包厢,空荡荡,只在第二排正中坐了一个人。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正是陈维高。这位“石油少帅”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若小安盯着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恍然道:“你染了头发?”
陈维高微微发笑。他用右手在自己的头发上摸了一下,那很大的手掌连同他的一声轻快的笑声一起滑落。
“好久不见。”她说,“最近几次酒会都不见你来。”
“嗯,忙啊。”他说。
然后,他们就像一对本来就约好见面的朋友,自然而然地并肩而坐。她没有问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行踪,他也没问她看到自己染发有何感想。一切皆心照不宣。
灯光暗下来,帷幕徐徐拉开,一场盛大的表演终于开始了。这是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她和他看着舞台上浓缩的世界和岁月,表演的人珠泪涟涟、吃吃发笑、如癫如狂,在感情这张大网里各自挣扎,而看戏的他们,爱莫能助。
一口大钟几乎占满了半个舞台,众人聚集在大钟前,齐声合唱:
这是一个物质过剩的时代,
这是一个情感过剩的时代,
这是一个知识过剩的时代,
这是一个信息过剩的时代,
这是一个聪明理智的时代,
这是一个脚踏实地的时代。
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我们有太多的东西要学,
我们有太多的声音要听,
我们有太多的要求要满足。
爱情是蜡烛,给你光明,
风儿一吹就熄灭。
爱情是飞鸟,装点风景,
天气一变就飞走。
爱情是鲜花,新鲜动人,
过了五月就枯萎。
爱情是彩虹,多么缤纷绚丽,
那是瞬间的骗局,太阳一晒就蒸发。
爱情多么美好,但是不堪一击。
爱情多么美好,但是不堪一击。
第44章 你需要我又害怕我
散场时,他们一起往外走。她以为他会避嫌,至少该等人潮退去。没想到,他只是简单地拢了拢大衣的领子,便随着缓慢而拥挤的人流,跟她并肩挪着脚步。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做官见不得人了?看话剧见不得人了?若小安就更没什么见不得人了。不能被人看见的东西,他们都藏得好好的。而能拿出来与人相见的,你都看到了。
他们一起往外走。他的手臂拢在她身后以阻挡周围人潮对她的碰撞,那手臂不时地被人流涌到她背部和腰间,是一种轻柔而安全的触摸。走到门口,他接过她的外衣,从后边帮她穿上。他接得那么自然,就像已经这样为她做了很多年。这个细微的举动,使若小安产生了瞬间的错觉,好像那件外套变得比平时更暖和了一些。
一辆黑色的奥迪A8停在剧院门口,开车的正是之前送票给若小安的中年人。若小安没有让车子开进胡同里,而是在前一个街口下了车。正想跟陈维高道别,他却跟她一起下了车。奥迪便静静地停在夜色里,等着他。
“成天开会,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今天难得,陪你走走。”他笑笑说。
“嗯。”她挣扎着想,该不该请他去小院里坐坐。
如今,若小安已完全取代周子琳,成了杜天青的秘密情人。这个秘密,只在小范围内流传。但若小安不能肯定,陈维高是不是知道这个秘密。那次,周子琳临行前与她密谈,他竟然也在无意中身临现场。但他当时躺在长沙发里打瞌睡,若小安不能肯定他听去多少,尽管她们的对话中始终未提及杜天青一个字。
当初,她担心他泄密,只是因为还不清楚他的身份。而如今他们三个已经在深圳的烂尾楼事件中,有了一次重要合作。陈维高是自己人,这一点几乎是可以肯定的。那他知道了我和杜书记的关系又能怎么样呢?若小安不禁惶惑起来,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介意陈维高是否介意她和杜天青的关系?
回家途中,要经过一条极窄的楼群夹道。当初,刚搬到此处时,若小安就发现了这狭小的通道里可能潜藏着什么危险。但她之前从未在这么深的夜里步行到此处。
此时,夜色已经极为浓稠,月亮像一块破损的大石头只露出一角。于是,关于危险的想像持续占领着若小安的脑袋。不过这个时候,她已经有些搞不清楚,所谓的危险,究竟来自那条狭长的夹道多一些,还是来自身旁的这个男人多一些呢?
无论如何,她提议,请陈维高站在夹道口的这边,等她跑过去站在夹道口的另一边向他说再见,然后他们再分手。
他笑得特别爽朗:“这么复杂干吗?我送你过去。”
“真的不用,已经很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他连连说。
“不用,我……真的不用。”
“怎么了,你?”
“其实您都不用特意下车送我。不过,那个夹道,我只是有点担心……突然什么人……”
“噢,也包括我?”
他这么明确地问,若小安倒不敢回答了,她只是摇着头,努力地笑了笑。
不是的,她对他的恐惧,不属于这一种。
陈维高说:“你不觉得自己很有意思吗?你需要我又害怕我。”他说这话时,恰好站在路灯下,黄色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背光下,他的脸上满是灰色的阴影。然后,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笑了笑说,“好吧,你先过去,然后喊一声我再过去。我送你回去。”
若小安接受了。但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不应该这样,她刚才为什么会在他面前表露内心的恐惧?哪怕是对一条未知的黑暗夹道的恐惧,都不应该表露出来。真心,什么时候都不能拿出来给人看啊!一直以来,她都像一艘始终在长途航行中的轮船,把离岸的忧愁和靠岸的痛苦都藏在滚滚而去的浪花里。
若小安一口气飞跑过去,像百米冲刺。她试图用这种速度把恐惧和刚才的错误统统甩到身后。但不用回头,她就知道自己身后是他伫立在原地的身影和目光。刚跑到夹道的另一端,若小安就转过身来大声欢呼:“我过来了。”企图掩盖内心的跌宕。
那一边“咚咚”的脚步声这才响起。他过来了。
两人重新聚合后,陈维高忽然郑重其事地对若小安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他向她保证了她的安全。
有一种信任关系,是很莫名其妙的,比如说同舟共济。坐一条船,共同渡河。《孙子》说:“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也就是说,如果两个人上了同一条船,不管是否互相看对眼,碰上风浪后,也不得不互相扶持,否则只能一起翻船。说到底,这根本算不上信任,只是各自被一种恐惧感挟持了而已。
杜天青信赖她,大约也是这种心理。那么,此刻陈维高要若小安信任他,又是源于何种原因呢?
还能有什么原因。她不禁闷闷地想。今晚情绪起伏之大,也是莫名其妙的。
不知从谁家的窗户里,漫出大提琴的乐声,十分低柔。
“别总低头看路。”他玩笑似的说,“偶尔也该抬头看看我……为你百忙之中染了头发,居然到现在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谈话的氛围一下变得轻松许多。她立刻笑着抬起头,看着他:“其实早就想说了,你看起来比之前至少年轻了十岁。”
“再年轻十岁,也还是比你老啊。”他半嗔半怒地看她。
她想了想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你们从翻天覆地的文革里走出来,感觉人都老了一圈,可我那时候还没出生呢。老有什么不好呢?我倒希望自己会老到有一天,不需要手表告诉我,时间是怎么自己消失的,也不需要靠名牌手表告诉周围的人,我的品味、格调和富裕程度。”
他们在人影凋零的街上慢慢地走,远远近近地说这说那。
话题缓缓落到了刚才剧院里的那个爱情剧上。但是,谁也没聊爱情,而是谈起了嚷着最凶要看这出话剧、结果却没来的那个人:莫可。
“汪建坤公司里的那个小编剧,”这是陈维高对莫可的称呼,“我在海州见过她了,很活泼,很能聊……她是不是在和欧阳家的孙子谈恋爱?”
若小安想,如果莫可没有和欧阳力扯上关系,大概陈维高这辈子都不可能主动谈起她吧。若小安点了点头:“我也听说了一些。”
“欧阳家的人都很有意思啊。”陈维高突然笑着感叹。
若小安猜想他是不是对某些事不放心,便道:“欧阳力挺能干的,人很踏实,大有可为。”
“你说好,那肯定是好的了。”
在胡同口,陈维高突然停了停,他等若小安先走。如果她想在这个地方分手,转个身,就能把他挡在距离栖身之所几十米开外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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