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菜式,是标准的四菜一汤,肉末蒸蛋、清蒸桂花鱼、糖醋排骨、炒小白菜,还有一份茶树菇煲老鸭汤,堪称数年来副市长饭局史上最简单的一餐。但这餐饭的意义,绝不简单,尽管陈荣华并不清楚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走向,他不可能知道,但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他认为,这一局棋,自己只是旁观者。
吃饭的地方离政府大楼不远,是个装修简朴的小饭馆,但一般客人上不去的二楼,有个特别的包间,基本属于副市长的私人饭厅,他最喜欢这里厨师做的红烧狮子头。但今天他拒绝这个菜:“没胃口!”他对陈荣华摆摆手,“简单点。”
不大的房间里,一个红木餐桌,围着五张各怀心事的脸。墙上挂着台超大屏幕的夏普电视机,正播放着央视财经频道的新闻,这也是屋里唯一的响动。
饭吃得很压抑,梁副市长半途就撂筷子了。回去的路上,他对陈荣华说,想到桂湖转转,现在。后者会意,立刻给若小安打电话。因为老板就在旁边,他不能说得太明,只好暗示她,要浓茶。这是他俩默认的暗号,通常副市长心情不好,就喜喝浓茶。当然,他本人并未意识到。可陈荣华凭经验总结了这个规律,告诉了若小安,而她也记住了。
男人心情好的时候,你可以耍耍小性子,反而更讨人喜欢。但他心情糟糕的时候,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若小安也会凭经验总结规律。
所以,她今天沏茶的时候,格外专注,绝不多话。男人也只是看着这个女人姿势优美、手法娴熟地泡功夫茶,很沉默。喝了茶,陈荣华就跟之前一样,借故要告辞。但这次副市长把他拦下来:“坐着吧。”他说,眼睛不看任何人,好似又陷入了沉思。
若小安和陈荣华对视一眼,他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还需要再添一壶茶吗?”她试探性地问。
“嗯?”他抬起头,把手里握着的茶杯送到嘴边,一喝,已经微凉,这才有所反应,“那再泡一壶吧。”
沉默了一会儿,梁副市长忽然重重叹了一口气,问若小安:“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她微笑。
“那把老傅约过来,一起吃个饭,我也有一阵子没看到他了。”
若小安点头,马上起身去打电话。幸亏她每天都吩咐六嫂去买菜,不管有没有男人过来用膳,准备工作总是做足的,就是为了防止像今天这样的突发状况。
晚饭是若小安亲自下厨。老傅来了,和副市长在二楼小客厅叙旧。陈荣华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若小安扎了围裙的背影。
“有什么线报可以提供?”若小安没有回头,看着面前的一锅油说。
陈荣华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我是真正的公主,隔着十二张厚床垫、二十床鸭绒被,都知道底下有粒小豌豆。”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嘴里和他对着话,手上炒菜的动作也一点不含糊。
他走过去,抓起一块小炒肉扔进嘴里,眯着眼睛竖起大拇指:“好吃!”
若小安微嗔:“洗手了没?”说着,捏住围裙一角把他手指上的油腻擦干净。
他笑笑,问道:“老傅和滨河高速公路的项目有关吗?”
若小安想了想:“没跟我提过。”
他点点头,她可能是最好用的,但并不是老傅唯一的棋子。这一点,她和他像极了。
吃了饭,副市长就走了,他和老傅都有点喝多了,脸红红的。陈荣华则滴酒未沾,因为他还要开车。老傅和若小安一起把两人送走后,又回到楼里。
他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往烟斗里装烟丝,装完先吸几口,然后才拿出火柴,点着之后在烟草上方缓缓绕着圈,熏得烟丝都站了起来,他又用手指轻轻压平,然后才正式点火。老傅轻吹两口,轻吸一口,舒服地在沙发里坐成一个大字。
若小安在一旁默默地喝着茶。
“晚上我就睡这儿吧。”他说,吐出一口烟,看着天花板。
“嗯。”她低着头,又喝了一口茶。
第30章 收入跟老板的人品挂钩
早起,她穿着睡袍准备下楼。房门一开,看到老傅正从通往三楼的木楼梯下来。
“你重新装修过了?”他指了指楼上,“可门怎么锁了?”
胡少棠搬走后,三楼就锁了。
“简单布置了一下,还没弄好。”她拉着他下楼,“一起吃早餐吧。”
餐桌上,老傅透露了一些昨晚副市长邀约的原因,果然跟滨江公路的项目有关,但仅限于此。副市长只对老傅漏了一点点口风,而老傅又只对若小安漏了一点点的一点点。
“不要紧吧?”若小安闲闲地问。
“不要紧。”老傅说,“出事的不是我那个路段,在别处。老爷子心细,提醒我注意罢了。”
“哦。”她没再多问。多问无益。
所谓金桥银路铜房子,一条高速公路动辄数十亿,从征地拆迁到项目交付通车,环节众多,漏洞也多,而从这些洞里流出来的,都是赤裸裸的欲望。这些利益牵扯,老傅愿意让她帮忙,她就帮,他不说,她也不动。水太深,足以淹死人。
若小安翻开当天的早报,一边看一边喝牛奶,文化版有一篇人物专访,标题是:纯粹的艺术家——胡少棠。文章前半部分,大致在说胡少棠如何一鸣惊人,没有新鲜的观点,类似的内容若小安已经看过很多了,但她还是一字一句地往下读。后半部分是记者与胡少棠一问一答的采访记录。
问:很多评论认为你的审美追求与你的孤独状态有关,是这样吗?
答:画面传达出的东西,是你用语言完全没有办法去描述的。生活中经常是一个人待着,最近这种情况更多,但孤独和周围人多人少没关系。有时候,当你很近地面对一双眼睛,非常近,但完全不懂眼睛里的东西,那才是孤独。
问:听说你不太给朋友的展览捧场?
答:好玩的展览还是会去。其实现在的展览去了也看不到画的。最近一次,狄安阳在上海开个展,开幕式我去了,在大门口根本走不进去几十米,全是熟人,要打招呼,走两步退三步,走三步退五步,最后直接拉去吃饭了,吃完饭又拉去玩,然后就回来了,根本就看不了作品。
问:你是怎么教学生的?
答:现在的学生,你要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是没用的,也没时间。研究生第二年开始写论文,对他们来说很难,就大段大段地抄。学校规定抄的部分不能超过40%,否则论文作废,其实没什么用。对学当代艺术的来说,这些真是没必要,现在当代艺术里面的佼佼者都不需要技巧,他们的技术并不复杂。以后中国的艺术会更当代,所以我鼓励学生有种投机心理,这个时代很需要投机。现在你想要出头,要自己去找策展人、让自己的作品给别人知道,要会包装、投机——当然真正的投机分子也混不了太久,还是要有点自己的东西。
若小安把报纸大大地摊开,低着头看得很认真。老傅走过来瞧了一眼,忽然说:“这个胡少棠最近很火嘛,上回有个老板点名要收藏他的画。”
若小安笑了笑,没说什么。
老傅又说:“我是不懂画的,但你床头挂的那副自画像,我就觉得比他的那些要好看。”
那幅不是自画像。
若小安抬头看着老傅,说:“谢谢!我也觉得好看,非常好。”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老傅要走了。临出门前,给若小安留了一个牛皮纸袋,鼓鼓的,里面码着三叠百元大钞。他说:“因为有你在,我才躲过了一笔损失,所以这是你应得的。”
若小安轻轻把手放在纸袋上,感受它的厚度。牛皮纸的手感,很绵,让人安心。红色存折上的连串数字又在她脑海深处翻腾,如果把这笔钱也汇入账户,那后面的零又可以多一个了。事实上,这笔钱,老傅完全可以不给,他赖掉,若小安也不会知道。这就是在别人手底下打工的“坏处”,你的收入跟老板的人品直接挂钩。
但若小安什么也没说,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纸袋的边缘,像逗弄某种小动物似的。而她脸上始终笑容灿烂,好像整个春天的阳光都洒在她身上了。
老傅就被这样的若小安目送到了门口,他忽然又回头问道:“你觉得,咱的‘乾隆’还能在这个位子上坐多久?”
“需要我做什么?”若小安保持着笑,很认真地问。
老傅想了想,又道:“当我没问。你不需要为了我去刺探任何情报,顾好自己先。记住了吗?”
她笑着,点点头。
今天又没特别的安排,所以马莉打电话来邀约逛街,若小安立刻就答应了。她不习惯跟马小姐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偶尔见个面,她还是觉得很有乐趣。毕竟,今时今日的一切,认真追溯起来,跟马莉关系颇大。
“我就是一单细胞动物。”马莉很爽朗地对若小安说,“我的人生目标就一个。你能猜到吗?”
“从驴包里拿出驴皮夹,再继续掏出驴钥匙包。”
“咦咦咦?”她一脸惊悚,“你怎么知道?”
若小安笑而不语。马莉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前者太容易被看透了。
搞不懂,马莉也就不去想了,她叹口气,一脸哀愁:“可是,现在我的人生目标,唯一的人生目标,已经实现了。”说着,她把LV手袋甩在咖啡桌上,双手一摊,看着若小安,“怎么办?”
若小安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突然一脸严肃地问马莉:“如果哪天,有一条更好的路给你走,你会离开老傅吗?”
马莉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反问:“做小三比跟着老傅,更好吗?”
若小安哈哈大笑,连连说抱歉:“我不该问一些需要智商在70以上的问题。”
马莉也笑,伸手就要去拧她,被若小安躲开了。两个姑娘打打闹闹的时候,服务生送过来一份精美的点心:“那位先生请的。”他手一指,角落里有个敲着笔记本电脑的商务男,正在冲着她们微笑。
“他请的是谁?”马莉看着那份小点心问道。
服务生有点为难,却很敬业,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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