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一下,一个小男孩踢皮球正中他脑门。小家伙吓傻了,陈荣华叹口气,把球捡起来还给他,自认倒霉。抬眼一瞧,副市长正牵着狗从楼里出来,看来是饭后散步。小区里人多眼杂,现在凑上去塞包东西给他,只会讨人嫌吧。
陈荣华又缩回自己的角落。因为赶得太急,晚饭也没吃,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身上也更冷了。等到快两眼发黑,副市长终于散步回来了。等领导上去坐定,身体被空调吹暖和了,他再上去敲门,时机最好。于是,又等了一会儿。
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前脚刚迈出去,后脚还没跟上,就眼见两个男人,一胖一瘦,提着大包东西上楼了。这两人是来批项目走后门的,前几天刚去办公室找过副市长,大包小包很招摇,当然是被拒之门外了。这回像是学乖了,懂得等天黑了再来。
陈荣华苦笑,总不能跟他们一块儿进门吧,只能再等等。这一等,又是大半天,不晓得那两人是在上面演小品还是说相声,居然待了这么久。
有一只流浪猫,大概也是饥寒交迫,冲着陈荣华“喵喵”叫。它瘦瘦小小的,一身黑毛,唯有脑门上顶着一小撮白毛。他摇摇头:“对不起,哥们儿,我也饿着呢。”猫咪像是听懂了,跳上了长椅,挨着陈荣华蜷缩着,那就一起饿着吧。这档口,刚才的胖子和瘦子下楼了,但又有送礼的人紧接着上楼了。陈荣华继续坐着,等着。
猫咪大概还是觉得不够暖和,见这男人随和,干脆坐到他腿上,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肚子。陈荣华苦笑,摸着小猫的脑袋,说:“要是这里不小心‘咕咕’叫,你可不许笑话我。”
小猫“喵”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继续睡。它正梦见一条鱼,还没咬到,大地突然震颤不止,小猫猛地醒了,吓得跳出好远。看着小猫逃走的背影,陈荣华觉得有些抱歉,或许他不该把手机调成振动的,掏出来一看,居然是若小安。
她问领导是否满意那些虫草。他只能回答,还没送出去。
“你听起来没精打采的,是不是病了?”她问。
“没病,就是饿。”他答。
若小安在电话里笑出了声:“早知道这样,应该在虫草里配送一份干粮。”
他眼睛一亮:“好主意。”
她说,既然是好主意就执行吧。这个女人说到做到,没过多久,她就拎着面包和牛奶,出现在了陈荣华面前。他不知道说什么,干脆闷头把它们全消灭了。
他用若小安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这才发现,刚才那只小黑猫不知何时跟在了若小安身后,此刻正绕着她的脚蹭来蹭去。
“谢谢。够了,你回去吧。我再等一会儿,刚才那拨还没下来呢。”陈荣华把牛奶盒撕开,把剩下一些喂给小猫喝。
若小安也不看他,盯着楼上那扇通亮的窗户,歪着脑袋问:“你说,今晚像我们这样仰视着那扇窗子的,还有几个人?”
“希望只有我们吧,谢天谢地!”
他不懂若小安为什么要留下来陪着自己,但她来了之后,这夜似乎也不是那么冷,那么难熬了。就像这只流浪猫,它虽然外形弱小,但它靠过来的时候,感到温暖的不仅仅是它,陈荣华也得到了抚慰——来自那个小身体的暖意,以及,更重要的,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然而,就这样等了一拨又一拨,一直到半夜,人终于散了,可领导也要休息了。
“只能明天再来了。”她看着他,“一起打车走吧。”
摇头,他能等,有人却等不得。陈荣华记得,当初刚进机关,还是菜鸟的他,听从老前辈的劝告,给科长送了张购物卡,他郑重其事地走进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说“这是给您的”、郑重其事地递过去等着科长接,可对方摇摇头说不能要,第二天开早会还语重心长地批评了他,这是赤裸裸的贿赂啊贿赂。结果,这事被同僚们取笑了好久。
正确的做法,是寻个借口与领导独处,离开时若无其事地把卡往他桌上一放,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什么都不用提。大家心照不宣。现在他懂了,给领导送礼跟恋爱一样,时机和方式,都很重要。
眼下,他不确定这点礼物能起什么作用,但心里总是希望自己的老领导能对强拆的事过问一下。然而,上班时间不能送,下班后又不能马上来送,新年将至,送礼还要排队,过了这个时机就是“师出无名”了,所以他等不起。
“明早上班前,要送出去。”他语调平静,但语气坚决。
“你要在这儿守一夜?”若小安有些吃惊。
“是。”一瞬间,他又恢复成那个不苟言笑的陈秘书。
“那好吧。”她耸耸肩,搓了搓手,“机会难得,我也留下来。”
“为什么?这和你无关。”
她沉默,却笑得很像是在耍赖。大概因为若小安笑得多了,对她就产生了思维定势,觉得这是个开朗的人。但这一刻,陈荣华忽然意识到,其实更多时候,若小安的话都很少。寡言,却依然明媚,就像此刻满天的星星,闪闪发亮,宛如阳光下的桂湖,美得让人头晕目眩。
虽然有时会忍不住想要知道:她笑得那么好看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第32章 生活永远高于艺术
陈荣华没辙,他总是拿若小安没辙,不管她是实实在在地站在面前,还仅仅就是他脑中的一个幻影。
若小安说得没错,有她陪着,这漫漫冬夜至少不会更加苦寒,而如果没她,恐怕就只剩下惨烈二字了。
“喂。”她突然捅了他一下,“干等着有点无聊,你说个笑话吧。”
“我最不擅长说笑话。”他有点尴尬。
她跺着脚:“骗谁呢!明明听了那么多相声段子。”
“我只会背。”
“扑哧!”她乐了,“也行吧,背一段来听听。”
他想了想,还是这段最熟了,于是张口就来:“诸位、各位、在齐位……今天,不准备多讲,先讲三个纲目。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兄弟我举双手赞成。就一条,行人靠右走,着实不妥。大家想想,行人都靠右走,那左边留给谁呢?还有件事,兄弟我想不通。外国人在北京东交民巷都建立了大使馆,就缺我们中国的。我们中国为什么不在那儿建个大使馆呢?说来说去,中国人真是太软弱了。第三个纲目,学生篮球赛,肯定是总务长贪污了。那学校为什么会那么穷酸?十来个人穿着裤衩抢一个球,像什么样?多不雅观。明天到我公馆领笔钱,多买几个球,一人发一个,省得再你争我抢的……”
像个小学生背书一样,陈荣华面无表情,若小安却支持不住,又不敢惊扰四邻,因此捂着肚子憋着笑,搞得满脸通红。
陈荣华停下来,有点担心地看着笑岔了气的若小安:“没事吧?”
她拍着他的肩膀,竖起大拇指:“你绝对是个冷面笑匠!平时怎么就甘心当个闷葫芦?”
他站起来,自顾自地活动了两下筋骨,说:“大笑伤腰,多言伤津。”
若小安坐在长椅上,掏出手机,就着路灯的光亮,把他的后脑勺和头顶那片星空,拍了下来。照片很模糊,有点暧昧不明。
“在北京很难看到这样漂亮的星空。”若小安像是自言自语。
“你才在北京呆了几天呀。”那次和副市长出行,确实也没几天。
若小安笑了笑,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然后,像掏机器猫的口袋一样,从随身的大包里拿出一个温热的小手炉,塞到陈荣华手里。两人沉默了一阵,陈荣华接着背了几段相声,若小安又笑岔了好几次,不知不觉,天竟然蒙蒙亮了。
她始终没问他为何送礼,他也没深究她为何陪伴一夜。清早,陈荣华说时间差不多了,若小安便很有默契地挥手告别,目送他上楼之后离开了。
过了几天,关于滨江公路丰城路段强拆伤人致死的新闻,就在网络上炸开了:“2007年1月6日,十来个暴徒翻墙进了院子,一名暴徒头子边打边喊‘往死里打!’……”发帖人自称是死者的儿子,他还在帖子里公布了案发后家里的照片——过去近四十个小时了,地上的血迹仍清晰可见……他跪求有关部门为冤死的父亲讨个公道,要杀人者偿命。网民群情激奋。
若小安知道陈荣华老家在那儿,看了新闻,她有所悟。副市长走后,若小安给陈荣华拨了个电话——
礼物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这阵子,滨江公路丰城段暴力拆迁的问题,使得舆论哗然。梁副市长、陈荣华,甚至是老傅都忙得整日不见人影,若小安一身闲。
有一场小剧场话剧,若小安很感兴趣,在网上订了票,就一个人坐高铁到了上海。剧院所在的安福路很短,若小安从头走到尾,数了一下,一共1327步。但是,这条路文艺腔调很足,有许多咖啡店和酒窖。工作日的黄昏,刚下过一场小雨,略带着湿意的夕阳透过玻璃窗,淡淡地落在若小安手边。她点了一杯红酒,要了一份芝士和色拉,这是她一个人的晚餐。
这间很有情调的餐馆里还有免费书报供人阅读,若小安随手拿起一份早报看新闻。社会版有关于东州市丰城滨江公路强拆的报道,大致内容是当地警方召开了记者见面会,说经过初步调查认定,八福保安公司的老总吴敏在事发当晚召集了一批保安对陈家进行了暴力拆迁,而八福保安公司又是受负责该路段拆迁工作的旧建筑拆迁公司委托进行该任务的。目前,警方已对包括吴敏在内的5名涉案嫌疑人进行了刑拘……
若小安合上报纸,放在一边,有条不紊地吃掉了桌上的食物。等她走出餐厅,据开场还有半小时,散步过去刚好。
“打扰一下。”男人穿着卡其色的休闲夹克,从餐馆里走出来,“我刚刚也在里面吃饭,也是一个人。”
“所以?”若小安看着他。
“我有两张今晚的话剧票。所以,小姐你有兴趣吗?”
若小安上下打量他:“上海的黄牛都这么时髦吗?”
男人笑了,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没说清楚,我是想请你去看。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