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小安爬起来,找到了退烧药,又倒了一杯水,看着杨立吃了药,便问他:“饿不饿?”她站起来,把手伸到杨立脑门上试了试体温。她的手指凉凉的、滑滑的,像一块干爽的凉毛巾,敷在他额头。
杨立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若小安肩上露出来的一根内衣带子塞回去,然后就攥住她放在额头上的那只手,不肯放她走。
若小安看着他笑,坐回床边,低头在他干裂的唇上留下湿漉漉的一吻。当她直起身的时候,仰卧在床上的杨立,只觉得她衣服上那些蓝蓝的小斑点哗啦啦地掉落,撒在他眼睛里,变成地上花、天上星。他淹没在一股植物蓝的醇香中。
“像上次那样,帮我按摩好不好?”杨立翻过身,趴在床上,闭着眼睛。
若小安掀开被子,凉凉的手伸到杨立的衣服里,在他脊背上抚摸起来。她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怎样的接触。那双手上滚烫的凉,一碰触到他的肌肤,杨立就仿佛从一个高处跌落下来,空间差使他产生了美妙的眩晕感。
高烧持续。他尽可能弯起身子,想要更大幅度接触那双游移不定的手,凉凉的手。
“前些天,我从你的书架上翻出来一本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旧书,那本书里说,女人是长得很快的疯草。还说,女人是危险的、邪恶的、潜行的四蹄兽。这书肯定是男人写的……”他咳了两声,继续道,“我爸肯定看了不少这种书。”
他在解释,他在试图用若小安熟悉的方式解释,尽管这完全没有必要,也于事无补。
“别想了,睡吧。”若小安轻轻拍着他的背。
杨立闭着眼睛,在若小安的指尖与他肌肤的碰触中,平稳地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意念正在沉向黑暗深处,或者某个他都不知道的远方。这种坠落,和他此刻的安稳,愉快地纠缠在一起。
直到听见杨立轻微的鼾声,若小安才离开,下了楼,在书房里待到太阳落山。
六嫂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但杨立匆匆下楼要赴约。高烧还没全退,摸上去仍然很烫,而且他走路轻飘飘的,脚步虚浮。
若小安不太放心,说:“什么约会这么要紧。改天不行吗?”
杨立轻轻笑了一声:“相亲。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但作为男人,这种时候失约,总是很伤人的吧。”
若小安想了想,提了个建议:“钥匙拿来,我开车送你去。”
昏头昏脑的杨立突然觉得这确是个好主意,上了车,看着车技娴熟的若小安,他才意识到这是头一回看见她握方向盘。
“怎么不买车?”他问。
“破车不想开,好车不想买。”她答,“现在还不是花钱的时候。”
杨立大笑:“早说嘛,我送你一辆。”
若小安笑着摇头:“我可不想招摇过市,又不是郭美美。”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发烧了也要赴约,没想到你这么怜香惜玉。”她想起香格里拉酒店的一幕,那个女孩哭泣的脸一晃而过。
“不是一般的女人,所以必须慎重。”杨立说,“她有可能成为我的妻子。”他有他的斤斤计较。
相亲地点约在凯悦酒店二楼的晚霞酒吧。门僮看到法拉利,远远就露出殷勤的笑容,候在门边。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杨立匆匆下车,若小安显然不能跟进去,但等在车里,好像也不合适。她正吩咐门僮把车子停好后,车钥匙送还给杨立,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一下。
“嗨,靓女!”一个画着小烟熏妆的短发女孩,操着广东腔的普通话,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脸有点熟,但若小安一时想不起来,她只能冲着女孩微笑,然后使劲回想。
女孩似乎全不在意,指着法拉利说:“正啊!”然后四下看看,“杨立在喺边度吖(杨立在哪里)?”
若小安一愣,她突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生日派对结束后跟他们同车的“女老师”嘛。那会儿就知道她跟杨立很熟。
“哦。”若小安笑着说,“他在这里约了人见面。你呢?”
女孩“嘎嘎”地笑,有点癫,捂着肚子把周围人都笑得莫名其妙。等她笑够了,才对若小安说:“他约的人就是我啦!故意让家里人瞒住他,吓他一跳!”
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挽着若小安的胳膊,拉着她一起上了二楼的酒吧。杨立一个人坐在吧台,他身后一排落地玻璃窗外,就是如梦的桂湖。女孩远远就冲他打招呼,杨立抬头一看,这两个女人手挽手,确实吓了一跳。
“刚刚在大门口遇到的。”若小安向他解释,“你们聊吧。”
她要走,但女孩不同意。
“阿梅,别闹了!”杨立拉开女孩,“我一会儿有正事,晚点陪你喝酒。”
叫梅的女孩,开心地一左一右搂住两个人的胳膊,说:“你做嘢已经做到满天神佛嘞!一起喝酒吧,无醉无归!”她一口喝干面前那杯小巧的鸡尾酒。
有些人忙死,有些人闲死。世界就是这样的。忙死的广东人常会说起“满天神佛”,他们不说忙死,死太沉重,他们说神佛,忙到一定境界就看到神佛了,这是玩笑,也是自嘲。
阿梅喜欢说粤语,就是因为她欣赏这些点滴处流露的快乐。
被她折腾了半天,杨立才弄清楚,“有可能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就是这个嚷着要喝酒的疯丫头。
杨立一口喝干了加冰的威士忌,有点无奈地问:“干吗拿我寻开心?你知道我要结婚是很认真的。”
“我知!我还知,你没钱了!”阿梅提议说,“你娶我吧,娶了我就有钱啦!反正我也需要一个丈夫。都这么熟了,是不是?”
阿梅的母亲是香港人,父亲是澳门人。她对男人没兴趣,这些杨立一早就知道。恒泰集团在澳门有生意,而阿梅的外公在那里创办了最大的赌场,家族生意也涉及实业和房地产。上次,携款潜逃的开发商法人代表,就是通过阿梅的关系找到的。
但现在她忽然这么说,杨立倒有些犹豫了,虽然听起来是个不坏的主意。他的“城中城”计划确实资金链断裂,陷入了“无钱消化”的困境,而如果能得到阿梅家族的支持,出钱入股,那他离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就不远了。
在凯悦酒店喝了几杯,阿梅嫌没气氛,硬拉着杨立和若小安到了市中心新开业的酒吧。这里很吵,DJ在打碟,一堆人在舞池里疯狂扭动,镭射灯、激光灯像中了邪的无政府主义者,扫射人群。
为什么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因为不到最后被吃掉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处于食物链的哪一节——生意场上是这样,官场上是这样,情场亦如此。
杨立看着阿梅,举杯,点头,一饮而尽。
“搞掂!”阿梅豪爽地与之对饮。
“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婚礼?”他笑眯眯地问。
“乜咁大阵仗啊?求其就得啦(哪用那么铺张啊?随便就行啦)。”阿梅用粤语飞快地说完,就去看若小安,“如果我跟现在的女朋友分手了,可以去找你吗?”
若小安也看着她,举杯,点头,一饮而尽。
酒吧里,三个人都喝得欢天喜地。
喝多了,没法开车了。凯悦酒店也不远,干脆三个人一起去将就一晚。没人反对。勾肩搭背地站在路边打车,晚上还是有点凉,但正适合发热的身体和头脑。风吹吧,继续吹。
大概这是阿梅常住的酒店,酒店的服务员都认识她了,见三个人醉得东倒西歪地进了大堂,立刻就有人扶上来,询问要不要帮忙送到房间里去。
阿梅醉得瞎嚷嚷:“咁样同我顶心顶肺,博炒鱿鱼咩(这样跟我过不去,想下岗吗)?”旁边的人一听,立刻散开了。
若小安在中间,左一个,右一个,相携着进了电梯。左右两人都要搂着她,伸长的手臂缠在一起,绕在她身上。若小安倒像一棵大树,他们两个则像依附着她的藤蔓,蜿蜒而上。你和我,男人和女人,有时候关系就是这么微妙、曲折。
电梯直达顶楼的总统套房,若小安从阿梅的手提包里找到了房门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人从她身上卸下来,扔到床上。一碰枕头,他们骨碌碌翻两个身,就愉快地缠到了一起。
若小安有点担心杨立的身体,摸了摸他的额头,一头冷汗,鬓角湿乎乎地贴在他脸上,显得很乖巧,也很柔弱,很难想象他平日里指挥着数千人,颐指气使。
他忽然摸索着想要去亲吻怀里的人,阿梅醉沉沉的,倒很配合,把嘴唇凑了上去。杨立便尽情地在她脸上蹭来蹭去,结果很快就被阿梅推开了——杨立的胡茬真的很讨人厌,只是若小安从来不说。喝醉的阿梅可管不了那么多,使劲挣扎,双手乱挥,无意中“啪啪”扇了杨立几巴掌。若小安赶紧上前想把他们分开,却被杨立伸手一拽,跌在两人身上。很快,就被夹在中间。
这下,算是彻底被缠住了。左一个,右一个,没多会儿,若小安就听到左边的在“咯吱咯吱”磨牙,右边的则在“呼噜呼噜”打鼾。她睁着眼睛,开始数绵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直到地球都快装不下若小安的羊了,她才渐渐合眼。
醒来的时候,左右还在睡。一屋子酒气。昨晚到底喝了几瓶威士忌,若小安记不太清了,虽然她一直在碰杯,但其实吃得不多。然而,此刻两个宿醉未醒的人把死沉的大腿都搁在她身上,倒让若小安有些后悔,她应该多喝点,睡得比他们更死,省得醒着忍受这种重量。
但其实也可以不用忍,就像这样,一抬腿、一伸胳膊,两个人就滚到一边去了。
若小安起床,在桑拿房里放松了一会儿,又站在按摩花洒下冲了个热水澡,倦意尽消。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若小安便离开了酒店。他们还在睡,但她还有事,今天要去银行,把杨恒泰给的那张支票兑换了。
坐在出租车里,司机正在听收音,不知道是哪个调频,正在播放一段很老的单口相声,刘宝瑞的声音非常有特点,抑扬顿挫地逗着:
诸位、各位、在齐位:
今天是什么天气,今天就是演讲的天气……
今天这里没有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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