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傅和若小安站在十字路口,左看看、右瞧瞧。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太久没回来了,小镇在经济开发的浪潮中,日新月异。对老傅来说,家乡成了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该往哪儿去呢?
若小安提议:随便走走吧。她抛了一个硬币,正面落地就往左,反面则往右。一元硬币在阳光里划下一个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若小安白皙的手背上:“右!”她说。手臂一挥,像率领千军万马似的,带着老傅继续前行。
一路上,有很多庞大的厂房,像正在打盹的兽,卧在晨曦中。老傅说,那些地方,原本都是稻田。现在,庄稼地里依然硕果累累,只不过长出的是钢筋水泥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末早晨的缘故,宽阔的马路上,车少,人更少。若小安和老傅走在薄薄的晨雾中,有漫步世外桃源的感觉,好像地球上只剩下他们两个,在美丽新世界游啊游。
又是一个十字路口,有一支施工队正在筑路,明黄色的压路机“轰隆隆”低鸣,在黑黑的柏油路段上踱来踱去。
路在这里断了。
一个工人指着斜前方说:从压路机后面绕过去,抄近道翻过一座小土堆,后面就有路了。
若小安穿着高跟鞋,一不小心就陷进土堆里,老傅又拉又拽,终于带着她重新踏上水泥路面。
远远就看到一大片漂亮的玻璃幕墙,此时晨雾已散,阳光堂而皇之地照在上面,耀眼异常,好像都能听到玻璃的叫声,是一曲嘹亮的大合唱。顶上竖着几个大字:进出口商品交易展厅。
老傅一喜,指着展厅说:“这里,就是这里!我家的老宅原先就盖在这里。”他努力地辨别着方向,在这一大片玻璃房中,寻找旧时宅邸的具体位置。哪里是卧室,哪里是厨房,哪里原本垒着鸡窝。不过,这种辨认并不容易,变化太大。
若小安笑笑,看展厅大门开着,便提议可进去瞧瞧。老傅同意,两个人便往里走。门岗处有个五十多岁的保安,正在喝茶看报纸。听说若小安他们打算进去参观,就说:“没啥可看的,东西还没运进来,里面是空的。”
老傅执意进去,保安也不拦,摆摆手:“想看就看呗,你们这些城里人啊,就是有空……”他一个人冲着若小安和老傅的背影絮絮叨叨着。
穿过大门,阳光也跟着从玻璃幕墙透进来,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顶上的水晶吊灯没开,但也光泽宜人。硕大的展厅在嘹亮的晨光中,寂然无声。确实如保安大叔所言,里面空空如也,像一个随时准备进食的大肚子,一不小心吞下了老傅和若小安。
他们站在大厅中,面面相觑。
“没意思,走吧。”老傅首先往外走,若小安跟上。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几盏漂亮的水晶吊灯,瞧着跟她小楼里的是同一个款式。一笑了之。
走到门岗处,老傅敲了敲玻璃,保安探出头来:“参观完了?”语带戏谑。
老傅用当地话问他:“这里原来是水产村第五大队的宅基地吗?”
保安听到乡音,立刻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原来你们是本地人啊!”他说,“水产村离这儿有段距离呢,这里原先是胜利村六组,现在都拆光了,居民们都搬到很远的拆迁安置小区里去了。”
“胜利村?”老傅很惊讶,“怎么可能!我记得明明就是水产村。”
保安大叔被质疑,立刻又有些不高兴:“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怎么会搞错?喂,你是不是很久没回来过了?水产村五组在反方向,你再往前走个两里路,差不多就能看到了。”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水泥路上,走了半天,原来根本弄错了方向。老傅有些意兴阑珊。若小安立刻给他打气:“不就是两里路吗?我陪你走到底。又不是七老八十,就当锻炼身体了。”
他没有看她,盯着脚下的路,说了一个字:“走!”
两个人又经过那些高大的厂房,翻过那个土堆,筑路队已经歇了,聚在路边吃午饭,那个给老傅指路的工人远远冲他笑着。再往前走,终于到了最开始的十字路口,这回他们选择往来时的左边行进。
一路上的景致与先前大同小异,两个人又朝前走了大约两里路,停在一座机器轰鸣的工地前。老傅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说:“不是这里。肯定不是。”
于是,继续朝前走。路过一片新建的住宅小区,几幢高大的新公寓中间,挤着一栋两层小破楼,用一堵半人高的围墙草草圈了起来,墙上不知谁挖了个狗洞,洞口一堆狗屎。若小安好奇地踮起脚尖朝围墙里瞧,破屋烂瓦,早已废弃,但依稀还能辨认,这是客厅,那是厨房。在疑似卧室的那间,灰蒙蒙的墙上还贴着半张三好学生的奖状,以及飞轮海的宣传海报。
老傅说:“看这情况,这家人是钉子户啊。”
“不是都搬了吗?”
“人搬进了新居,老房子仍然不让拆,跟开发商讨价还价。有这种魄力,而且老屋真的没被拆掉的,上头都有人。”老傅用手指指天空,笑容灿烂。
但这里仍不是老傅的目的地,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没走多会儿,若小安的肚子“咕咕”叫了。路边一排小饭馆,老傅随便挑了一家,两个人进去点了几个菜。开饭馆的是一对从安徽到此地打工的小夫妻,老板说他还有个弟弟,前年也跟着他们来这里打工了,在不远处的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小葱大蒜,收入还可以,比在老家种地强。
老板还告诉老傅,眼下这个小县城里,卖菜、种地、修路、盖房、卖小杂货、跑运输的,基本都是外地人。他们来这片土地掘金,而本地人,年轻的都去大城市坐办公室了,他们的父母辈则留在新建的小区里搓麻将、收房租,一般拆迁后一户人家都能得到两三套新房。而他们的祖父母,有些每天每天就坐在轮椅里晒太阳,没太阳就听风声、等下雨,手脚能动的就在家里晒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稻谷、豆荚,在车库里烧柴火、生炉灶,弄得烟熏火燎,被他们的子女抱怨。
老傅在这里没留下什么,他的父母在他十四岁那年就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老傅跟寡居的外公住了四年,初中念了五年还没念完,终于弃学,进了小工厂当学徒。又过了两年,外公也去世了,老傅也没悲伤多久,就开始成天惦记厂里女工的屁股,他喜欢肥大的、走起来一扭一扭的那种……
如今,开饭馆的安徽小老板对他说起这片土地近些年的变化,老傅虽然听着,却感觉陌生,好像他才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
吃了午饭出来,水泥路已被晒得发烫,远远都能看到热气像烟,从地上蒸腾而起。
老傅边走边看,行进得很慢。若小安跟在他后面,刚才在饭馆旁的小杂货店买了一顶草帽,现在顶在头上,勉强遮阳。
午后,实在太热了。两个人走走停停,一会儿躲在大树下歇脚,一会儿又去路边小店买水喝,顺便和店里的人闲聊。不知不觉,太阳开始西沉。
路过一个废弃的小水电站时,老傅大喜过望地奔过去,指着屋后那棵大柳树说:“没想到这棵树还在!我曾经爬上去掏过鸟蛋。还在树干上刻了‘到此一游’呢!”
说着,他便奔过去。围着大树走了好几圈,没能找到儿时的笔迹,树上倒是仍有鸟窝,但空着,鸟儿们也搬家了。
“树长高了。你的‘到此一游’肯定在更高的地方。”若小安说。
“是的、是的,肯定是这样的!”老傅频频点头,终于满意地回到大路上。
此后,他方向明确地沿着大树的东南方前进。老傅说:“我家老宅就在这个水电站后面,很近了。”
两个人终于在一个类似苗圃场的地方,停了下来。放眼望去,前后左右都是高高低低的各种树苗,一派郁郁葱葱,一扫先前的燥热。
老傅站在一片水杉林中,有点激动地说:“应该就是这里。不,就是这里!”
他蹲下来,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个小铲子和一个小布袋子。看来出发前他就备好了。这是他此行的目的,挖一抔旧居的土带回去。
把小布袋装满后,老傅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四下看看,说:“莫可原来在屋后弄了个小坟,埋她的金鱼。她让我回来找找,怎么可能还有。如果有祖坟,恐怕也被刨了。”
“你们父女俩都差不多,都很念旧。”若小安笑着指了指那包土。
老傅也笑着说:“不是我,这土是莫可的妈妈要的。”
若小安不说话,老傅接着说道:“她快不行了。”
空气好像生锈了,有刺耳的摩擦声。若小安问:“怎么会?”
“乳腺癌,晚期。”老傅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她说很想念莫可。她和现在的丈夫没有生下孩子,只有莫可。她想在最后跟女儿待上一段时间……”
“所以你才把莫可送去悉尼?”
“其实,我觉得让小丫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好。”老傅接着说,“她母亲的事,别告诉莫可。”
若小安点点头。
在夕阳的光辉中,老傅壮实的影子投射在地上,那里有个浅浅的洞,是他刚挖走的泥土。
“我什么都告诉你了。”老傅转头盯住若小安,“那么,你呢?”
四下无人,这片林子被夕阳染上一层红光,异常安静,仿佛每一棵树都是听众,等着若小安的答案。
若小安慢慢靠近,用手背摩挲着老傅带胡茬的下巴,逗得他很痒,但看若小安的眼神仍不肯放松。若小安却默不作声,伸手圈住老傅的脖子,两瓣嘴唇轻巧地贴上去,像蝴蝶落在花蕊上。
年轻女孩特有的体香像高山的浓雾,把老傅整个人包裹进去。他不是头一回,却仍然受到了惊吓,大概在光亮中,若小安的年轻使她更接近莫可,而不是其他什么女人。唇与齿开始打架,口中的液体,像毒汁,侵袭大脑。老傅的脑袋渐渐像个烧开的水壶,血液在里面“咕咚咚”翻跟头。
终于,蝴蝶飞走了,老傅渐渐平静下来。
夕阳沉了下去。林子笼在烟灰色的雾气中,偶有虫鸣。土很软,还有一股特别的青草香,混进若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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