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欺负人家。”梁雪大姐头发话。
柳蓉掏出钱包,说:“我这有还有点钱,一百,够么?”
“哎呦,太好了,这回够了。”梁肃一点都不客气地从柳蓉手里把一百块钱抽走,男孩子的手指修长,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斜斜的飞起,还在人民币上亲了一下。
柳蓉于是又偷偷给他下了个定义,心想这是个讲文明讲礼貌、并且长得挺好看的小流氓,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地有些紧张,一紧张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等她反应过来,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那个……流通货币好多人摸过,上面都是细菌。”
梁肃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干咳一声,把钱塞进兜里,回头偷偷问梁雪:“这个……几岁上的学?是不是没够岁数的?”
梁雪翻了个白眼,这兄妹两个翻白眼的动作倒是像了个十乘十,往梁肃腰上杵了一下:“快点还人家听见没有——柳蓉,一天跟他要五块钱的利息。”
梁肃又恨恨地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
柳蓉又不经大脑地说了一句:“放高利贷是犯法的。”
说完以后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柳蓉闭上嘴,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尖,心想,叫你乱说话!
梁肃笑得像个抽羊角风的,用手指使劲戳着梁雪的后脑勺:“听见没,放高利贷是犯法的,让警察叔叔把你抓进去,是不是小朋友?”
柳蓉发誓要变成个没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掏了钱,梁雪和柳蓉自然而然地跟在梁肃身后,去见他那债主,到了以后柳蓉才后悔了——那花花绿绿的地方绝对不是“饭店”那么简单,里面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种奇形怪状的人类进进出出,有化浓妆的女人,有头发染得鸡毛掸子一样的小青年,简直就是个流氓窝。
那时候广大市民还没有“吧”的概念,柳蓉延续了老一代人的叫法——这是个歌舞厅。
她和梁雪就像是开错了门走到了另一个世界,特别柳蓉身后背了个傻乎乎的卡通双肩包,手里还抱着几本塞不进去的练习册。
于是被围观是非常正常的。
柳蓉的心跳立刻加快了,肾上腺素急速上升,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向四肢涌去,下意识地想逃出去,然而又新奇得很,觉得这简直是一场探险。
梁雪倒是泰然得很,这姑娘平时看起来酷兮兮的,其实神经粗大,那种异常强大的气场,就是旁若无人。她坦然而强大着,不但没觉得不自在,还用力推了梁肃一把,在嘈杂的噪音里大声喊:“还不快还钱去!”
梁肃对她们两个勾勾手指:“过来,剩点钱还能请你们喝点东西。”
梁雪“呸”了一声:“拿我们的钱请我们喝东西?梁肃你还敢再不要脸一点不敢了?”
梁肃就笑起来。
一个个子稍矮、微胖、穿着皮夹克的男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梁哥……”
然后他带着好奇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柳蓉和梁雪这两个异类,梁肃把他的脸扳过来:“看什么看,我妹跟她同学。”
皮夹克就点点头:“梁哥,兄弟们都在那边呢,刚才是不是带人找你麻烦来着?哪的孙子?”
“没事,几个玩意儿,让我把脑袋揍开瓢了。”梁肃拍拍皮夹克的肩膀,“跟老徐说一声,今儿在他的地盘上闹事,对不住了,砸坏点东西,你替我问问多少钱。”
皮夹克“咳”一声:“那叫什么事儿啊,不就几瓶酒么,老徐都说没事了。”
“去你的,以后还得来呢,不合适,麻利的赶紧给我问问去。”
皮夹克应了一声,走了一会,又回来了:“梁哥,我给你赔了,老徐说没事,你一个人揍五个,这个。”
他竖了竖大拇指。
梁肃笑了笑,没说什么,从兜里掏出根烟,皮夹克非常自然地掏出火给他点上。
柳蓉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的,心说这小马仔真的跟电视上演的一样啊。
然后梁肃把柳蓉她们俩的钱掏出来,还给她们:“行,总算不用借高利贷了。”
梁雪用手使劲在面前扇了扇,瞪了他一眼,拿了钱拉着柳蓉就要走。
柳蓉回头望去,发现梁肃已经被他那帮狐朋狗友包围了,然后一个脸上画得跟小鬼似的女孩子被带到了梁肃面前,她好像哭过,脸上的妆都花了,年轻稚嫩的皮肤和光怪陆离的妆混合在一起,特别怪异。
柳蓉隐约听见一声带着哽咽的脆生生的“谢谢梁哥”,就被梁雪拉着走远了。
她于是把这个故事脑补全了——失足少女被不良青少年欺负,梁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个人打五个,打完了以后还非常有良心地四处借钱赔偿店家损失——
简直就是流氓窝里的侠客啊。
梁雪愤愤地唠叨:“一天到晚不着调地混,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柳蓉偏过头看着她。
两个人已经挤出了歌舞厅,沿着街往回走,柳蓉的心跳还没能完全平复下来,她到现在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刚刚竟然进了那种地方。
梁雪说:“他现在在八中上高中,你看不是把头发染回来了么……好歹也是个区重点,每年能考上大学的人也挺多的,要是好好学……唉。我哥那人,其实真挺聪明的,我们家最聪明的一个孩子,比我强,吊儿郎当的也能混个不错的成绩,就是不干正经事。”
柳蓉默默地点点头,附和了一句,从刚才的“冒险”里回过神来——也是,大侠也好,流氓也好,都不是什么正经事。
梁雪顿了顿:“其实我也觉得上学挺没劲的。”
有那么一个哥哥,妹妹怎么会一点逆反心理都没有呢?
梁雪说:“你将来肯定是一中的,我这成绩就这样了,我没留着劲,够努力的了,估计也就这样了,差不多八中的水平,八中也不错,我一凡人,也没想考什么清华北大,再说太好的学校自费也念不起——”
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公费估计我奶奶拿出钱来都费劲,她肯定不会不让我念书,不过没钱心情不好,肯定也好几天不痛快。我觉得挺没劲的,将来想干自己的事,不过不读高中是不行的。”
柳蓉顺口问:“读了高中上大学么?”
梁雪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考得上就读,尽量好好学,尽量考上——毕业以后才能找个像样的工作,赚钱,有钱才能干自己的事。政治老师不是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么,没钱没社会地位什么都得拉倒。”
柳蓉觉得她这位朋友思想实在太成熟了,每个人都在想着怎么考个好高中,纠结着一次期中期末考试的成绩,浑浑噩噩,幼时的理想都已经泯灭——当然,胡蝶那不靠谱的理想不算。
而梁雪她已经想到了那么久远的未来,就忍不住问:“将来有了工作,有了钱,想干什么呢?”
“自己的事。”梁雪说,顿了一下,好像在琢磨该怎么解释一样,“做自己的事,也许是去学画漫画,也许将来不喜欢漫画了,去周游世界,也不错,自己去,别人不插嘴,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不会没钱,不会思前想后,不会一天到晚勒紧裤腰带。”
柳蓉久久没说话,第一次也开始思量起自己的未来来。
那么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两个女孩并肩走在路上,瑟瑟的风卷起他们的头发,沉默在一场关于自由和贫困的、最朴实的表达里。
很多年后,柳蓉才明白,如果胡蝶的梦想是报复这个世界,梁雪的梦想,就是挣脱这个世界。
第十二章 战场
小学六年像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很多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排着队进去,一年又一年,好像他们老也长不大一样,像一棵小苗,需要特别多的耐心和爱护,才能慢慢地长大。
可不知为什么,一上了初中,那日子就好像飞的一样,报道领入学考试成绩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每一次月考、期中期末考试,都像是钉在时间里的楔子,冰冷地提示着起点终点。
而五中作为中考考点之一,一年一度的中考假总能带来更多的恐慌,又一届的孩子上了考场,剩下的所有人都被往前推了一大步。
大人们说,高考失利了还能复读,中考就这一锤子买卖,考不上重点,将来基本也就跟大学有缘无分,那你还能干什么呢?
而赵洪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还不知道抓紧,你将来要成为社会的渣滓么?”
表面上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可心里却不由地隐隐升起一种疑惑,我将来要干什么呢?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学习成绩好坏是小事,可当这点成绩和“未来”这两个看不见底的字连在一起的时候,就分量重到足够在每个人心里都压上那么一笔了。→文¤人··书·¤·屋←
而这种隐形的压迫,在这一年的中考假来临的时候,就实体化了——赵洪在放假前开了个班会,主题只有一个,下一次就没有这个小假期了,因为他们即将要成为主角,上考场,被屠宰。
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了,国家和社会不再保障,接受教育从不得不来的义务,变成了要头破血流地厮杀一番才能得到的权利。
赵洪说:“无论你是好同学,还是成绩稍微差些的同学,我都希望这一年,大家能紧张起来,我教书已经十多年了,知道初三这一年,排名变动特别大,有些同学努力了,就上去了,有些同学懈怠了,成绩就一落千丈。都把心思收一收,用不着的事少干,别非得这个时候,考上好高中你们就轻松了……”
很多年以后,柳蓉发现,其实老师们说的话都是片面的,想得到你梦想中的东西,从来没有高一比初三轻松,大学比高中轻松的道理,老师那么说,只是因为他在孩子们生命中的旅程要结束了,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最后的冲刺,一鼓作气,就能懈怠一段时间。
可对那些冲向人生下一个目标的孩子们来说,却远没有这样美好。
越长大,就越艰难,世界给予孩子们的可以不懂事的特权在慢慢消退,从此,每个人都必须要经历很多痛苦,然后变得更坚强,坚强到足以承受下一个阶段,更严酷的考验。
放学前,柳蓉抱着假期前自习课的数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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