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上了大学,要学什么呢?学出来又要干什么呢?
梁肃忽然合上账本,披上外衣走出去,冬日的夜晚寒冷得像是把人的血液都冻住一样,他往自己的手心里呵了一口白气,骑上自行车,往和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过两个十字路口,拐过一条街,进入一个特别狭窄的胡同,再往里,自行车已经进不去了,他只能下来,把车锁在一边,然后侧身走了进去。
越过一个大垃圾箱,转过一个极狭窄的小过道,他走到一个装着破破烂烂生了锈的防盗门前,敲敲门,半晌,里面才传来一声低哑的:“谁呀。”
梁肃清清嗓子:“姨,是我,梁肃。”
“哎,等会儿。”好半天,里面才出来一个女人,中年模样,面黄肌瘦,头发在脑后挽起,身上穿着一件碎花布的棉袄,已经十分破旧了,却洗得很干净。女人的眉宇间有一道很重的纹路,像是常年愁眉不展,久而久之便凝在那里,回不去了,见到梁肃,赶紧一边招呼他进去,一边露出一个笑容,连笑容也看着苦兮兮的,那么勉强。
梁肃笑了笑:“不了,阿姨。”
他把冻得有点僵的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小打钱来,塞给女人,女人手一颤,抬头看着他:“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肃就抓抓头发,说:“给小齐看病用吧……您别担心,我保证这钱来路特别正,假期开小店挣的,您还不知道吧,我在五中门口开了家小店,原来攒的一点钱,本来打算给我妹上学用,结果人家有本事自己考了个免学费的,得,还省了。”
“这……我不能……”
“阿姨。”梁肃把她的手推回去,正色下来,“当初要不是我不学好,也带坏了小齐,他也不用落到现在这地步……您还是拿着吧,这是我应该的,小齐是我兄弟,您算我半个妈,儿子孝顺的东西,妈哪能不接着呢?”
他飞快地说完,然后没等女人反应,就仗着腿长跑了,在转弯的地方还用力挥了挥手:“姨您快点进去吧,多冷啊,快去吧,我回家了。”
年少轻狂的日子里,总是有许多出圈的事,当年张齐是他最铁的哥们儿之一,他们横行无忌,自以为年轻会为所有的东西买单。
初中的时候就爱跟他们对着来的一拨人,有一回在张齐落单的时候截住了他,三言两语不合,也不知道怎么就打起来了,结果是张齐被戳瞎了一只眼睛,逃跑的时候慌不择路,叫一辆车给撞了,到现在都是植物人。
打人的后来都被抓了起来,虽然未成年,判不了什么重罪,也背负了一生的污点。
张齐是单亲家庭,还有个正在念书、和梁雪一个年级的弟弟,本来就四面漏风捉襟见肘的家,这回更难以为继了。
那之后梁肃其实一直在想,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争一个高下短长出来?
所谓面子,所谓义气,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他发现操起砍刀棍子,去找对方报仇,反而不如在奶茶店里低三下四地迎来送往赚些钱来,给他们雪中送炭来的管用,可明白过来这道理,似乎已经太晚了。
快乐的寒假总是过得无比迅捷,到了高一的下学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又一个新的问题冒了出来——要为分文理班做打算了。
高一七班已经确认为理科班,到时候学文的同学会被分出去,很多人就这个问题去咨询过白玉,白玉对此只给了个相当简单的回答——你们看着办,在咱们一中学文的,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你文科特别好,进了文班将来能上重点,要么是你理科读不下去了。
常露韵心事重重地回来问柳蓉:“你是要学文还是学理?”
柳蓉头正在对一套物理卷子的答案,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你问我?我学文?搞笑的吧?”
常露韵一想,也是,就柳蓉那文科成绩,进文科班简直就是受气去的——到了高中,学文科只靠她惊人的背功,就显得十分捉襟见肘了,诸如政治大论述题之类,对于柳蓉同学而言,就是翻着脑子里死记硬背下来的那本书,东拼西凑东拉西扯,把给的地方写满了算,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最后分数出来,总是事倍功半。
常露韵就沉默下来,垂下眼睛戳着自己桌子上的一本数学练习题,忽然觉得有种压力,那是一种来自选择和放弃的压力,他们从小到大,上小学上初中,然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考上高中,都那么顺利成章,忽然之间,人生中的第一个选择来了——虽然以后的日子,这个选择看起来那么渺小,那么无关紧要,可这时候在常露韵心里,就像是她将要面临着放弃一半人生的可能性一样严峻。
黄磊忽然回过头来,来了一句:“loud speaker同学,你还是留在理科班吧,人家文科班都是美女,你这样的进去,不就变成美女与野兽了么?”
常露韵的脸涨得通红,气氛就那么僵持住了,黄磊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过分,就干笑了一声,假装转过去和陈嘉说话,柳蓉忽然“啪”地一下放下手里的物理卷子,冷笑:“我说黄大帅哥,你这么舍不得常露韵,人家说点什么都要插句嘴,是什么意思啊?都什么年代了还搞暗恋这套,至于么?说出来又没人笑话你。”
黄磊的脸忽然就涨得比常露韵还红,这伶牙俐齿的货竟然一句话也憋不出来。→文¤人··书·¤·屋←
柳蓉还不知道她无意中说中了什么,眨巴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是闯祸了……
随着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学校不再强制大家穿校服,青春蠢蠢欲动,王碧瑶带了个头,在还稍微带着些凉意的时候,就第一个在班里穿起连衣裙,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柳蓉却隐约觉得不对劲了,她和常露韵原本都是嘴馋的,两个人的书桌中间偷偷放了个专门装零食的小袋子,一起吃东西,也是女生之间交流感情的方式之一,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常露韵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零食了。
每次晚自习就前,常露韵虽然照常和她一起去吃晚饭,可吃完后,她都会单独去一会厕所,回来的时候脸色总会特别难看,柳蓉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偷偷跟着她进了卫生间,然后听见小格子里,传来可怕的呕吐的声音。
她就想起那年夏天躺在病床上的瘦骨嶙峋的胡蝶,那一瞬间,柳蓉脸色就变了——常露韵……会不会是得了和胡蝶一样的病?
第二十四章 那场纠结的夏天
常露韵推开卫生间的隔间小门,就看见柳蓉背对着洗手池,正神色复杂地等着她。
她脚步顿了一下,默不作声地走到洗手池边上,漱口洗脸,头埋得低低的,然后她听见柳蓉在旁边低声问:“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胃疼么?要不我陪你去医务室拿点胃药吧?”
自来水“哗哗”地流着,常露韵没出声,柳蓉就也沉默下来。
好半天,常露韵才冷冷地笑了一下:“你不会以为就我一个人这么干吧?王碧瑶最高纪录是四天半,只喝水,一口饭没吃过,饿极了的时候拿烟头往自己身上烫,赵彬彬晚饭的时候喝汽水,买蛋糕,吃油炸食品,跟别人说她就是死吃不胖的体质,其实她‘死吃不胖’的秘诀就是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她们都这样,为什么我不能?我看见过胡蝶变成那样,我理解她,要能让我瘦下来,变好看,死都值……”
柳蓉仍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常露韵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水珠从她脸上流下来,不知道自来水,还是她流出来的眼泪,然后她带着哭腔问柳蓉:“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恶心?我也觉得我特别恶心,可我只是胖……难道我胖就低人一等吗?学习好也不行吗……”
柳蓉把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头上,常露韵的头发特别好,乌黑有光泽,还不分叉,摸起来微凉,只有靠近头皮的地方有一点温热,手感好极了,不像她自己的头发,又黄又干,梁肃老叫她黄毛丫头。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和其他动物一样,生活在残酷的丛林和食物链里,早晨睁眼开始,就必须奔跑,为了食物、为了不成为别的动物的食物奔命。进食一直以来都是生命赖以生存的一个能给人带来极大快感的过程,是生命活动的一个重要的核心。
可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却要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这是人类的错?是这些女孩子的错?还是整个社会都是病态的?
不过幸运的是,那天被柳蓉撞破以后,常露韵就不再干这种傻事了,可她和黄磊的冷战正式开始,黄磊好像试图对她好一点,可无论是他开口挑衅,还是搭讪似的正经说话,常露韵都不再给他一点反应了。
这时候高一七班又出了一件大事——赵彬彬参加了全国青少年主持人大赛,一开始都是私下里进行了,然后她进入了全国决赛,这件事就忽然变成了学校里的一个大新闻,并且得到了在周一早晨升旗仪式的时候被校长点名表扬的待遇。
自习课的时候就开始看不见她了,她要去接受各种各样的培训——然后好消息不断传来,赵彬彬进入了二十强,赵彬彬进入了十强……
柳蓉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像是一直以来都彼此紧追不舍的竞争对手忽然撂下一句“这个太低级了,我不跟你玩了”然后拍屁股走人一样——是呢,人家是全国总决赛,最后别管中央几,反正能在中央台上露个小脸,相比起来,一个破班级第一有什么好争的?
太低级趣味了。
她有时候早晨起来也会在卫生间里照镜子,镜子里那眼睛都困得睁不开的小黄毛丫头一看就是发育不良的模样,如果说常露韵是该骨感的地方有料,那她就是该有料的地方骨感——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早晨起不来,嫌头发麻烦,就给剪短了,结果那天披着校服斜挂着包、半死不活地双手抓着公交车上的吊环的时候,背后一个老大爷就说:“那小伙子,那边有个坐,快去坐吧。”
叫了半天,柳蓉才反应过来那可能是在叫自己,于是回过头去,她和老大爷面面相觑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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