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觉得如果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自己会比别人优秀。
即使梁雪多年来,在外人的眼里看起来那么坚定、那么优秀,好像一个总也打不倒的超人一样,她也不是没有彷徨过。在她眼里,有一类人,他们天生优渥,可以快快乐乐毫无后顾之忧地实现自己的梦想,比如柳蓉,甚至是常露韵。
第二类人,是那种出身不幸,像她一样,却有更快捷的“发家致富”之路的人。比如……她的一些同学。她们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服务,甚至会去拍一些不雅的照片,在这个人们为患的社会里,屈服于自己的弱势。
第三类,就是比如梁雪。
她除了上课以外,做三份家教,晚饭时间去餐厅打工,从打工的地方回去以后,还要做接的翻译活——笔译这种东西,没做过的人不知道,其实是非常费神的,千字三十到八十块钱,她每天晚上弄到很晚,眼睛都花了,不过千十来字——何况她一个礼拜只有几千字的资料可以做,这年头会几门外语的人实在很多。
她在最美好的年龄里,穿最朴素的衣服。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样美的,但它们并不一样美好。
为了她这份坚持,梁雪不知多少次在半夜里哭醒,这些话她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如今看来……也没必要说了。
梁雪把果篮放在护士那里,托她转交,自己转身走了。她现在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怎么顺,也总会遇到三长两短的劫难,才能过得去,老天对她算是慈悲了,尽管贫穷的后遗症在二十年的岁月里已经在她的骨子里扎了根,根深蒂固成她灵魂的一部分,可那也毕竟是隐形的。
她还有梦想和未来。
两个月以后,柳蓉配了一对假肢,开始重新学习走路。
第五十四章 冬天
走路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因为很疼,就像是在刀刃上跳舞一样,还因为她每走一步,都会重温一遍,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完整的这个事实。
“刀山火海”这个词说出来的时候可能轻轻松松,喝多了的时候很多人都说过,“谁谁谁我能为你上刀山下火海”,柳蓉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哭笑不得,因为谁也不会真的去上刀山,可她不行,她现在必须要上。
高中那会,有一个校友到学校做过一个报告,讲的是自己的真实经历。大学长已经毕业十二年了,高中没能读完,得了淋巴瘤,一度无法吞咽东西,连唾液都要吸出来。
他说:“吞咽唾液这个动作,很多人很多时候恐怕做出来的都是无意识的,只有我那时候明白,能做这个简单得大家都注意不到的动作是多幸福。”
只有柳蓉明白,能做走路这个简单得很多人都注意不到的动作,是多幸福。
她甚至想,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一样,那不如立刻去死。可她不能死,她觉着不甘心,她恨这个世界,还没有好好报复过它给予她的全部不公平。
人在最最难过的时候,总是想要找一个具体的什么东西去恨的,愤怒能迅速地提升一个人的潜力,是一根最坚挺的支柱。柳蓉本能地想恨点什么,可是周围没什么好给她恨的,每次看见她爸妈强颜欢笑的表情,她都只会想哭,于是她只能反社会了。
她每天在医院里低着头,一步一挪,低着头,不声不响,牙关咬得紧紧的。她现在明白为什么电视上或者杂志上拍出来那些很痛苦的人都低着头了,因为人紧紧地盯着地面上的某一点的时候,心里会产生某种麻木的感觉,好像一时的苦是苦,一辈子的苦就不是苦了。
人要是抱着“熬一阵吧,熬过了就……”的想法,就会觉得这一步一步特别难捱,可是当他觉着这样的日子将会绵亘到他活着的最后一天的时候,反而就淡定了。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
有人说精神上的痛苦要远远大于肉体上的痛苦,譬如失恋,譬如人生低谷,都能让人生不如死,其实这种说法大多数是不客观的,因为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失恋失业、被什么人伤害过心灵的人,都没有断过腿,所以得不出一个更加客观公正的结论。
其实身体疼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大脑里就一片空白了,也就无所谓精神上痛苦不痛苦了。
柳蓉撕掉了她的假面具,上了C大以后,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乐观开朗且善于交际的人了,而今,她又重新变成了初中时候坐在教室角落里、每天想很多的事,说很少的话的那个女孩子了。
她读很多的书,或者玩一些魔方数独之类不用很大力气的小游戏,别人跟她说一句话,她要半天才反应得过来该怎么接话,不再无时无刻地观察别人,等攒足了力气再重新戴上假肢练习走路。
必须要走下去,她这样对自己说,死也要走下去。
同样这样对自己说的,还有胡蝶。这一年,她度过了最寒冷的一个冬天,没有漂亮又保暖的大衣,没有取暖用品,没有可以哭诉的亲人朋友,甚至没有一个不管真情还是假意,笑着给她暖手的恋人,没有钱。
她走到了这一刻,终于只剩下了自己,她像这个世界上一切生活在一个那么大的城市、却只有巴掌大的一块落脚地的人一样,开始期盼起春天。
雪化了以后,天气会暖和起来。
世上的路有千千万万条,可不知为什么,留在她面前的都是堵死了的,她跑到很远地方的三里屯,想找个地方能让她走穴糊口,可是腿都跑细了,也没人愿意要她。
别人都夸她长得漂亮,在KTV里给她鼓掌,夸她唱得好,还学过跳舞,可是那都是玩的时候,等到真到她企图相信他们的话,想以脸、唱歌或跳舞来糊口的时候,才发现他们都是骗人的。
她厚着脸皮,带着自以为很美的笑容到每一家酒吧去敲门,第一天根本连老板人都没见到,第二天倒是有一家酒吧老板肯见她,老板爱答不理地看了她一眼:“我们这不缺走穴演出的,你会什么呀……什么?会唱歌?呵呵。”
有人说“呵呵”两个字就暗含着“你是傻逼”这个信息,胡蝶听见这声冷笑当时心里凉了一半。
“你看看大街上那么多漂亮小姑娘,有几个不会唱歌的?夜总会坐台的那些妞包装包装,都能直接出唱片。这有点说不过去吧?会乐器么……什么?你还好意思自称艺校毕业的,没有两三种乐器拿得出手,啧啧……小姑娘,你哪,上别处看看去吧,我们这不缺人,真不缺人了。”
第三天接待她的是个老头子,那老东西目光猥琐极了,看人的时候好像要把她扒光一样,说着说着话还动手动脚,被胡蝶拍开以后,老头子挑挑眉,有些不屑地说:“你都出来卖了,还要什么脸?”
胡蝶回去以后就大哭了一场。可是哭也没办法,摸摸兜里,就剩下十五块零四毛。
她就深更半夜地跑出去,坐了公交车,到了一个小公园里,爬到假山上,对着泛着微许臭气的人工湖大声咆哮:“什么青春万岁,青春万岁都是假的!花季雨季也是假的!电视剧里小说里的白裙子平刘海更是假的!哪他妈那么多钻石王小五骑着白马来!就一个假精英真大叔,还他妈是二手的!”
她被夜风给呛着了,旁边的小林子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对小情侣手拉着手从里面跑了出来,用看疯子的目光看了一眼胡蝶。
胡蝶当即吼了回去:“看你妈看啊!没见过半夜睡不着觉发神经的?!”
果然人家是没见过,小情侣对视一眼,决定离她远点——精神病人杀人不判刑。(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胡蝶更委屈了,就蹲下来,嚎啕大哭:“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有爹生没娘养也就算了,没人喜欢没地方谈恋爱也就算了,能不能不要连钱也没有啊……你妈的,能不能不要连钱也没有啊……”
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在她身后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孩,穿着一条水洗蓝的牛仔裤和半旧的羽绒服,袖口有些脏,在寒风中一边缩着脖子发抖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胡蝶。
看了一会,他把车停在路边,走了过去,搓了搓手:“同学……”
“你才同学,你全家都同学,你他妈眼睛长到脚上啦?没见过辍学儿童的是吧?”胡蝶眼镜红得像兔子一样,凶神恶煞地瞪着对方。
“呃……那、那姑娘……”
“呸,你以为你少侠啊?!”
男孩可怜巴巴地被噎住了,不知说什么好,胡蝶恶狠狠地盯了他一会,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哭完,又重新埋下头,继续嚎啕大哭。
她委屈极了,觉得自己的整个青春原来就只有十五块零四毛……呃,不对,坐公交车花了一块,还剩十四块四毛了。
男孩咧了咧嘴,有些紧张地把手在身上搓了搓:“你别哭了,冬天干,哭完了脸都让风给吹裂了……”
“关你屁事?”胡蝶说。
男孩就叹了口气,在原地站了一会,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也蹲了下来,默默地听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骂。
“我什么也没有。”她说,“我怎么就什么也没有呢?读书读不好,我就没别的活路了么?不想依靠生出我来的那对狗男女,我就得饿死街头么?”
“我也什么也没有……别骂你爸妈。”
“我这么大一个人,长得也不比谁难看,脑袋不聪明,也不是弱智,有手有脚,养活自己就那么困难么?”
“……其实没有。”
瞪他。
“呃……好吧,是有点困难。”
“我想不通。”
“困难总是会过去的。”
胡蝶“腾”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了两大步,站在了人工湖边上,鬼气森森地说:“我就是想不通,我还想不开。”
男孩赶紧也跟着她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说:“你……你要干什么?”
胡蝶没回答,看着人工湖在微风下泛起的浅浅的波纹,有星光碎在上面,还有一阵阵臭气扑面而来。她委屈地想,她连跳湖都不行,这地方太臭了,淹死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熏死就太痛苦了。
最后胡蝶终于被这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劝回去的时候,连公交车都没有了,倒是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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