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俭用了一辈子，仅有的积蓄换了一张来上海的船票，将他们唯一的女儿送了出来。恳请我们好好照顾她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还要让你收留他们的女儿当霍家的大小姐不成？”霍亭青冷笑一声，微微地挪移了一下身子，将白腻手臂伸过去，去抓木托果盘上的一碟葵花籽，捞起一把，在嘴里磕了起来。站在她身后面的景雯往后缩了一缩脖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未嫁，以自梳女自居。
李子叶揉了一揉酸痛的眶骨：“他们只不过是想让我们收留他的女儿当个丫鬟。那你又何必这样夹枪带棒的说呢。”
霍亭青将黑瓜子仁吐了一地，眼波注在地下一瞄：“那你把她找来啊。”
“现在人都找不到了。我连她的音容相貌也没有见过。上哪把她找来？”遂他又轻轻地喟叹了出来：“想到多年前的我故友荷风也留下了一个女儿，临终前嫂子嘱咐我要把这个女儿抚养成人。可是我……”
霍亭青想到多年前的那桩事，不由得心突突地跳荡了几下，便停住了手说：“嚼那陈年烂谷子破芝麻的做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有一对夫妇成亲以来一无所出，我就当做善事把那个孩子抱给他们抚养了。”
“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家夫妇姓什么住在哪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想见见那个孩子如今的样子，过的好不好？”李子叶慢慢地踱到她的对面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过的很好。”霍亭青淡淡地接过他的话，被他问得多了便猝然不耐烦地将那两道描得又细又弯的眉尖紧紧地蹙了起来。
“你又没有见过他们。怎么知道他们过的好？”李子叶眉梢一掷。
“我……”她噤了一噤，嘴里咕哝了一句，声量也没有方才那样大了：“总之那是一对很善良的夫妇，人品家境都很过的去。”她心虚地编织着这个谎言。然而景雯听了，心里却不免惆怅起来。交给桑家两口子的那个孩子自从他们离开了南京之后，就杳无音讯。如今也不知这个孩子过的怎么样了。
李子叶握紧了拳头在桌沿上轻轻地点了一点，嘴里叹着气，坐了半晌坐不动，便又慢慢地踅出去了。
待他一出去，霍亭青便抬起身来，将黑绒旗袍上残留的瓜壳籽屑骨碌碌地往下掸了一掸，压低了声音对景雯说道：“你当初把孩子交给谁了？”
景雯见瞒不住便俯在她耳侧低语起来。
霍亭青将那微微下垂的两颊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怎么把孩子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呢？”说毕，她仓皇地往门外面睃了一睃，幸好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她的声音沙沙的：“万一被老爷知道就不好了。”
景雯不无担忧地说：“可是现在日本人在南京已经屠城了。我怕他们两口子……”
霍亭青不以为然地说道：“那个孩子不是来到了上海了吗？”
“太太，可是这个孩子一个人飘泊在上海，我怕她……”景雯战战兢兢地小声说道。
霍亭青瞪了她一眼，露出来的一对白手在绸手帕上蹭了一蹭：“我们又不是她的再生父母。这孩子是生是死，是祸还是福就全靠她自己拚搏了。”
景雯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一睃视霍亭青的脸色，便止住了不敢往下再说。
“娘。”霍亭楠送圆圆到片场便返回家中，一见门就嚷嚷起来。
霍亭青正了正脸色。景雯也站直了身体，脸上堆着笑：“二少爷，下课了？肚子饿不饿。我给你端几碟小点心来。”
霍亭青挥了挥手，示意她照办。
亭楠便在霍婷青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笑嗬嗬地说道：“爹是不是来过了？这椅子还有些温热呢。”
“你爹是来过，不过又出去了。他现在已经撒手不管事了。可是整天还是把自己搞的像个大忙人一样。”霍亭青半是嗔怨半是遮掩地说。
尔后，霍亭青将桌上搁着一杯已经微凉的绿瓷茶杯呷了一口，又问了亭楠学校里的事。
正说着话，景雯又捧着一只茶托子走了进来。她将茶托子上的几样食物一一摆放在桌子上。
霍亭楠凑近一看，有榴莲糕，桔饼，煮栗子，烧饼等等。他拿起一块榴莲糕放进嘴里，一面将腮帮子鼓得囊囊的，一面笑着说道：“娘，我的功课你就别再担心了。现在一切已经上了轨道。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我的。”
霍亭青睨了他一眼，拿起一只栗子剥起来：“你少胡嘘了。除了那个小姐，我都没有见过你别的朋友上我们家来玩。”
“娘，你怎么知道我的那个朋友的？”他睁大了漆黑的眼睛问道。
霍亭青蔼然可亲地笑了一笑，将剥好的栗子放到一边的白瓷碟子上去，又捞起另一颗说道：“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能瞒得过我。”
霍亭楠羞赧地笑了：“你觉的那个圆圆怎么样？”
霍亭青将栗子肉放进他嘴里：“那位小姐长的倒是不错，挺标致的。难道你喜欢她吗？”
她原是不经意地一问，却发现霍亭楠的脸红了一红。
（本章完）
第42章 清愁似织（一）
霍亭青在右肋底下的纽扣眼里将那掖着的白绸手绢抽了出来，替霍震楠揩抹嘴角的碎屑：
“不会让娘猜中了你的心事吧。”
霍震楠闻言，连带耳朵根子也红了，见霍振霆从门口迈过那道门槛走进来，一壁踽踽走着，一壁又解开身上的灰呢子大衣交给佣人。便抬起头叫道：“大哥也认识她的。”
霍亭青将不解的目光移向震霆说道：“震霆也认识？”
霍震霆走到他们面前，霍亭青将其中一碟盛有桂花糕的碟子推到他的面前。他拿起一块，一面吃一面问道：“我认识谁？”
“圆圆啊。”霍震楠将清亮的眼眸放在他的身上。
他怔了一怔，差点觉得吞咽不下去，便含混地说了一句：“嗯，认得。”
霍亭青笑了起来：“那姑娘我是见过了，长的是不错。不知道家世背景如何？”
霍震霆瞵了一眼震楠，知道他已经向霍亭青吐露一二了，便悻悻地说：“她是郑四方的女儿。”
“郑四方不是响彻上海滩的电影公司的大老板吗？”霍亭青怔了一怔说道。
“对。”震霆默默地点头，将那块飘着清香的桂花糕囫囵地吞了下去。霍震楠伺机将一碟榴莲糕碟子又挪到他的面前，并笑眯眯地添了一句：“哥，是你最爱吃的。”
霍震霆苦笑了一下，又拿起一块。
霍亭青喃喃着：“这位郑小姐出身不俗啊。只是我来上海这么久没听说郑老板有个女儿啊。”
“她是郑老板的干女儿，下个月摆认亲酒。”霍震霆将那块糕塞如嘴中，觉的不如平日里的好吃。
“原来是这样。”霍亭青顿了一顿说道，“不过说到底，郑老板膝下并无子嗣，能做得了他的女儿也算是不错了。”
“娘，那你算是同意了是吗？”霍震楠趁机说道。
霍亭青陡然地将脸一沉说道：“难道你就等不及要娶她了不是？”
震霆闻言，差一点将榴莲糕噎在咽喉吞不下去。他频频咳呛起来。
霍震楠搔了一搔亮得像漆皮的头皮，讪讪地说：“那人家不是这个意思，是怕你不同意嘛。”
霍亭青站起身来，将手上的手绢往他的头上一拍：“你呀，现在别想这种男婚女嫁的事，还是等你先把书念完再说。”
霍震楠一丝忧虑拥上了眉头，将脸皱结在一起说道：“难道如今读书的时候也不允许成亲了吗？”
霍亭青业已经走到门枢旁，一听此话，便回转身子来，对着他说道：“现在成亲的事你想都别想，况且人家郑老板的女儿又没有答应你。我看你是自作多情罢了。”
霍震楠红着半边脸，直着喉咙叫道：“谁说我自作多情了。”
霍亭青只当作没听见似的走出去了。
霍震楠见霍震霆慢慢儿将糕往自己的嘴里送着，便捱着他坐了下来：“大哥，你看我这件事希望大不大？”
“上次你不是说等你毕业之后再做商议吗？”他的眼光淡淡地扫视过震楠的脸。
震楠羞涩地笑了：“我今天不是向娘打探一下口气嘛。你觉的娘是赞成还是反对啊。”
他将末一块糕全部吞下肚子之后，便抬起身子来，两手搓揉着将手上粘着的碎粒往下掸了一掸。“我看你还是想着怎么样读好书才好。小小年纪就尽想这些事。”
震楠整整衣裳的领子：“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说的就是先成家后立业。你们不是从小教育我做人要有规划吗？那我预先规划好我的人生难道不行吗？”
霍震霆微微一笑，再也没有说半句话，也走了出去。
他在自己的书房里想着再过两天就到了与圆圆约定去喝咖啡的时间。他将两处眉峰紧紧地凑在一起，拿起一支钢笔在白纸上乱涂乱抹着。他真的有点不情愿去赴这个约了。他去的话，总觉的对震楠有些愧意。可是如果爽约的话，又要令圆圆伤心。他心绪烦乱起来。自己每做一件事都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可是这个约会让人心中漾起了希望可是又觉的哪儿有点不妥似的。那么他问自己，圆圆真的喜欢震楠吗？他站起身来，凝立在窗子前，屋外的那一棵老槐树已经抽出新芽了，盎然的生机使他想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也许自己可以去打探一下圆圆的口风。他顿时觉得这个理由十分之冠冕。他旋过身子来，又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脊背贴着镶了黑绒的椅背。可是万一圆圆真的跟他说，她喜欢震楠那又怎么办呢？随即他自己又被这个念头给打消了。圆圆如果喜欢震楠那不是再好不过的一桩事了。然而他的心仿佛不舒服似的。
（本章完）
第43章 清愁似织（二）
霍震霆到了赴约这一天，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早半个钟头坐在了咖啡厅里。咖啡厅里寥寥几个人。他特意拣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先叫了一杯咖啡。服务小姐因他是熟客，又拿了一份报纸给他。他一面不时地端起青瓷咖啡杯子，一面又专注地看报。然而他看几眼，眼睛又不由地飘到窗子外面去，去纷攘的人群中搜寻圆圆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