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兆拿起一支宫装美女给她,指着打盹儿的瞎眼老叟:「南瓦巷街的吴瞎子,京里的奇人。入中京没买他一支面人儿,就算白来啦。」老人醒来一笑,干瘪的嘴里缺了几颗牙:「四爷哪儿的话?老瞎子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岳盈盈可怜他年纪一大把了没人奉养,又瞎了眼,见面人精巧细致,忽然闪过一念:「这般技艺,世间有几个明眼人能做来?」不觉收起怜悯,微笑道:「老伯伯,您做的面人儿真是好,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喜欢的玩意儿。」语气虽柔,却满是敬意。老人呵呵大笑,冲着劫兆竖起大拇指:「四爷!您这位姑娘好。心肠好,品貌肯定是好的。」
劫兆得意起来:「吴瞎子,你这就叫眼盲心不盲啦。」对岳盈盈眨眨眼:「光这几支面人儿不算本事,让你瞧瞧咱们吴大爷的看家本领。」吴瞎子打开斑剥的木箱,摸索着拿起一根竹篾,眯眼凝神:「我准备好啦!四爷。您给说一说,姑娘生得什么模样?」
劫兆故作沉吟,拉着她的手小退半步,上下左右直打量,瞧得岳盈盈脸颊发烫,嗔道:「贼眼溜溜的看什么?小心我挖出你的眼珠子!」随手一挣,这回居然轻而易举的甩开了掌握,指尖犹温、骤离热掌,胸口忽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你听好了,」劫兆背转身去,径对吴瞎子说:「姑娘身如斜柳、腰如约素,眉黛如画,英气凌于娇美;眸盈似雪,飒烈不掩温柔。秋水为神玉为骨,夏胜荷茎冬胜梅。风吹薄命,举世红颜皆蔺草;不畏横逆,唯有此花向天飞!还有……姑娘爱穿红衣,宁为俗红留清艳,你别忘了。」
岳盈盈听得有些痴,身子微颤,忽见吴瞎子双手在箱后飞快动起,右手的指缝间隐约夹了枚削尖的竹片,连捏带抹,不消片刻便含笑递出一支面人儿,绛红衫子裹着高挑曼妙的身段,双腿修长,作奔月形状;眉目宛然,竟与岳盈盈有几分肖似,凝眸望远的神情既飘逸又高洁,直如仙子出尘。
她伸手要接,又觉不可思议:「老伯伯,您怎知我的模样?」
「我是不知。四爷说了,我便照着做。」吴瞎子摇头微笑:
「这是四爷眼中的姑娘。」
(他……眼中的我?)
劫兆见她呆呆出神,径自接过面人儿,轻轻握入她手里,笑着说:「怎么样,他很厉害吧?」岳盈盈拿着捏面人儿,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忽尔回过神来,双颊晕红,眸里却隐有水光。劫兆不知怎的尴尬起来,抓了抓头,故意嘻皮笑脸:「光听形容便能捏出神韵,这是南瓦巷街吴瞎子的绝技,普天之下再无第二家。你要不试试,也让他给我捏一个?」
岳盈盈破涕为笑,嗔道:「那还不容易?老伯伯,请帮我捏一支好色又不要脸的癞皮狗,拖了一口袋金银财宝,满街乱跑。」劫兆大喊冤枉,吴瞎子却说:「四爷,姑娘算是看透你啦。」劫兆哭笑不得:
「他妈的,你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旁人都笑起来。
岳盈盈将那支面人用手绢包好,小心收入行囊,告别了吴瞎子,两人并肩前行。
劫兆拿着原先那支宫装美女,比手划脚解释:「吴瞎子的玩意儿还有另一样好处。这面团都是掺糖、掺桂花末子蒸熟了的,又甜又香,以防小孩看了嘴馋,忍不住吃落肚去。」唯恐她不信,一口便咬掉了美女的脑袋。
岳盈盈阻之不及,气得哇哇大叫,一拔眉刀:「这样美的姑娘你都下得了手,看我给她报仇!」劫兆心想吃都吃了,难不成吐出来还你?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两人打打闹闹,不一会儿来到街边一处广场,场中有座规模盛大、建筑气派的宫观,虽然晌午已过,香客仍络绎不绝,庙门上方高悬着乌木泥金大匾,正写着「黄庭观」三个大字。
当今天下道脉之中,天城山黄庭观算是极为兴盛的一支,掌教黄庭老祖号称一百六十多岁,已是神仙般的传说人物,声名犹在中宸六绝之上,信徒流布极广,在各地都有分观。京城是照日山庄的势力范围,劫家历代均遣子上天城山学艺,关系之亲密不言可喻。这城东的黄庭分观由绥平府出资修缮、添供香油金身,迄今已逾五十年;由此推断,当日城外紫云山的那座黄庭观,应该是在更早之前毁弃的。
劫兆突然想起梦中之人的话语,不由得停下脚步。
岳盈盈见是黄庭观,面上一红,却看劫兆蹙起眉头,神色罕有的凝重,脱口低声问:「怎么啦?」劫兆摇摇头:「我做了个怪梦。」将梦里那人说的话转述一遍。岳盈盈武功高强,自来不信鬼神,微侧着粉颈沉吟:「多半是你日有所思,才在梦里又虚构了那人。」劫兆还是摇头:
「那到底是谁救了我们?我与司空度明明清醒,却动弹不得,这又怎么说?」
说话之间,忽见一高一矮两条身影从前头巷子转了过来,相偕踏入观门;矮的圆如肉球,高的婀娜白皙,正是「五斗将军」道初阳、「九天玄女」法绛春夫妇。
「「发春」她们怎么也来了?」劫兆陡地想起三哥劫真所言,一击手掌:
「是了!发春忒想比剑,定有致胜的秘密藏在这里。」拉起岳盈盈的手,随后跟入黄庭观。岳盈盈听他说起比剑夺珠的因由,以及劫真的推断等,不觉失笑:「你三哥说得有理,只怕是你想错了辙。将军箓与黄庭观虽同属道脉,但一是符箓派、一是丹鼎派,彼此之间至多是游方挂单的交情;要说干系,你家累世求教于天城山,可亲得多啦,法绛春怎能向黄庭观借将?」
劫兆一愣,觉得她言之成理,只是面子上挂不住,一径握着她纤长的玉指,低头猛往前冲:「总之……总之看看又不会死!天知道牛鼻子是不是都穿一条裤子?」岳盈盈抿嘴忍笑,任由他拉着:「是啊是啊,道士的裤子挺大,那也是很难说的。」
法绛春夫妇入了大堂,与一名身穿杏黄大袍的知客道士寒暄些个,被延往后进。
劫兆正要尾随,背后忽有一人叫唤:「四爷!真是久见啦。」回过头,一名青年道士稽首执礼,同样是黄袍玄冠,正是中京城东分观的新任知堂执事真启。→文·冇·人·冇·书·冇·屋←
天城山除了百岁奇人黄庭老祖之外,现今的弟子计有「玄、元、真、应」四辈,这真启只比劫兆大了几岁,当年曾在本山的元清道长座下一同习武,算得上是一起闯祸受罚的童年玩伴。两人多年没见,把臂相叙,劫兆笑着说:「几时上京的?也不来寻我!你小子倒挺本事,年纪轻轻,居然混到中京分观来当执事啦!过两年只怕要接掌本山了罢?」
真启连忙稽首:「四爷说笑了。这儿的观主元常师伯要调回本山,家师近日将赴京接掌观主,命我先行,来瞧瞧京里的风土。」劫兆当年在山上学艺,可也没少挨了元清的板子,一点都不想看到他,胡乱应付几句,忽问:「元常道长呢?我爹今年过生日时,想给观里添点什么,让我跟道长商量商量。」
真启眉目一动,稽首道:「师伯适巧不在。要不我让师伯回来之后,到府里问候庄主、四爷?」劫兆摇摇手:「何必这么麻烦?我到后堂候着,元常道长回来,再烦你通报一声。」真启莫可奈何,引两人往内堂去。
黄庭观拜的是元始天尊,神像立在大堂之内,供信众门徒顶礼,内堂则空置一座神龛,名目曰「接神」,因为黄庭老祖虽然百六十岁了,毕竟还未羽化登仙,不准门徒建立生祠膜拜,门人弟子便立着空龛,以示「师尊常在」的意思。
中京分观的内堂十分宽敞,布置朴素,反映出观主元常道长清静自持的个性。劫兆、岳盈盈两人入座饮茶,真启也在一旁陪着说话。劫兆里外都没瞧见法绛春夫妇的踪影,心中一动:「奇怪!难道真给盈盈说中,她们竟往号房(庙观中招待同修挂单住宿的客房)去了?」
岳盈盈察言观色,起身一拱手:「真启道长,我家里是拜佛茹素的,不便在观堂久待。我到花园透透气,唐突之处,还请道长见谅。」真启见他二人并肩而来,岳盈盈又生得清丽脱俗,举手投足一派大方,颇有名门闺秀的气度,以为是劫家未来的四奶奶,哪里敢得罪?起身连连告罪,一路送出堂去。
「好个知机的丫头!」劫兆肚里将她夸上了天,益发觉得盈盈无比可爱。
为使她方便行事,劫兆勉强缠着真启说话,追忆昔年山上偷打黄狗、偷看村姑洗澡的欢乐往事。真启唯唯诺诺,如坐针毡,劫兆说得老没意思:「怎么人长大了,卵蛋倒像忘在山里似的?」忽然一阵浓重倦意袭来,慢慢支颐点头,声音越拖越长,终于阖上眼皮。
◇◇◇
黄庭观之外,又有两条婀娜俪影行来,路人纷纷驻足呆望,还有推车撞上墙的。
「姑娘真是天仙化人,」向来冷眼冷面的商九轻难得微露一抹笑意,对着身畔的貂裘丽人低声说:「便是入了京,依旧倾城倾国,凡夫俗子绝难抵挡。」
貂裘细裹、长发垂曳,纤细的身子剔透玲珑,来人自是玄皇欲聘未果、犹捡寒枝的神秘女军师文琼妤。「姊姊说笑了。」文琼妤含颦一抿,连促狭的笑容都有几分雅逸:「约莫是夏末秋初便已穿起裘袍,路人想看看是哪个女疯子。」
「姑娘寒病好些了么?」商九轻流露罕有的关心。
「我这病是胎里带的,怎么都治不好。」文琼妤淡然一笑,丽色生晖,竟连额际的细金链子也为之黯淡。「女子美貌,乃是最大的不幸。易得男人觊觎,又受女人排挤,揽镜自照,还得与年华相争;一旦建立功业,却要终生背负解带卧床之讥,让人疑心你的成就都是陪男人睡来的。姊姊说,世间冤枉,岂有如斯?」
商九轻摇头。「姑娘这般大才,世间男子谁能比得?若无姑娘搭救,别说是我的清白,就是性命也已不保。谁要说姑娘的闲,我商家堡第一个饶他不过。」文琼妤微笑:「姊姊面冷心热,是性情中人,唯在此世立足、肩负举族兴复者,不宜有过热心肠。且不说旁的,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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