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兆大字形躺在小河洲的蓼滩上,身子陷入细白柔软的白沙,忽然想:「我在草寮前的遭遇如此奇特,何不还原当时的情境,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潜运心法翻找记忆,却什么也找不到。
在失去感官知觉的刹那间,彷佛真有人接管了他的身体,耳中所闻、眼中所见……没有丝毫片段被存进意识深层的藏经阁里,也不知道那个「刹那」到底有多长。
「慑魂大法」之类的催眠术对上「云梦之身」,就像强盗遇上贼爷爷,绝不可能奏效。劫兆却在草寮前失去了意识,全然没有抵抗,甚至被青袍客当成尸体,差点埋骨崖底,万劫不复。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定与青袍怪客……还有他那躲在草寮里不肯现身的朋友有关。在如潮浪般的倦意攫住劫兆的一瞬间,他恍恍惚惚做下了最后的结论。
◇ ◇ ◇
第二天大清早李二娘来敲门时,劫兆痛苦得简直想自杀。
他带着两大圈乌黑浮肿的眼袋爬起来梳洗更衣,浑身累得要散架,二娘递来一套洗净补缀过的庄稼汉装束,一边掩嘴取笑:「明知今儿还要赶路,夜里就别那么辛苦啦!」美人酣眠,文琼妤一向没有早起的习惯,这时候睡得正甜;劫兆百口莫辩,苦着脸挑起担子,与老铁一起上路。
老铁照例沿路无话,劫兆虽然早有准备,但越走睡意越沈,不得不开口说话,以防一个不小心阖上眼睛,失足摔死在山沟里。
「老铁叔,到曲陵城久不久啊?」
「久。」这老东西倒是有问有答。
「呃……曲陵城大么?」
「大。」
「这样啊!那城里人一定很多吧?」
「多。」
不行!这种对话更危险,会毁灭仅存的积极性。劫兆决定改变策略。
「老铁叔,我们还有多久才到曲陵城啊?」
——这是无法用一个单字来回答的问题。劫兆从结构上精心设计了陷阱,除非老铁拒绝回答,否则回应的内容一定不可能只有一个字……
「还很久。」
三……三个字。劫兆想着,在心中流下了眼泪。
但「还很久」三字却不是随便说说,当劫兆看见地平线上的城郭隐伏时,已接近晌午时分。曲陵城的规模自不能与中京相比,但靠近时才发现城墙甚高,正面五门,城上箭垛、望楼宛然,不似一般县城的简陋营垒,显然是经过精心修葺。
「郸郡离京不过百里,勉强也算是天子脚下,遇事中京的戍卫军三两日内即可赶到,岂是用兵之地?」劫兆肚里暗笑:「这里的郡守大人想装出励精图治的模样,马屁可也拍得太过了。」
行近城下,遥见中门紧闭,居中大道以扎木拒马拦起,只开一处侧门出入,门前设有武装兵丁严格盘查,等着要出城入城的百姓大排长龙,绵延半里有余。半里外的道旁搭起了一个个草棚,许多雇车骑马的人都在棚内等候,衣着明显比排队进城的百姓华贵齐整,约莫是富户商贾一类。
劫兆遮眉眺望片刻,心渐渐沈了下去。
缩小入门的关口,显然是要一一核对名剌身份。劫兆是贵族出身,向来没有随身携带名剌的习惯,绥平府劫家在中京何其显赫,哪个不长眼的敢问劫四爷要名剌?当夜匆匆从破庙逃出,也无暇翻找行囊取走名剌;对关口盘查的士兵来说,劫兆恰恰就是来路不明、该拿下严办的可疑份子。
正自犹疑,老铁却挑着担子往一处大棚走去,棚里一名锦衣华服、豹颔燕髭的中年汉子横挑浓眉,冲他一招手:「老铁!今儿怎么这般巧法?来来来!」身边簇拥者甚众,人人见他对这名眇目残臂的庄稼老汉如此亲热,都不禁微露讶色,纷纷让出道来。
老铁领着劫兆来到中年人座前,颔首道:「徐老爷好。」旁人都觉无礼,不由侧目。
中年人倒是不以为意,回顾左右豪笑道:「你们不知道,若没有他的『八百握』面,我的凭翠楼就不用开啦!」众人知他自视极高,罕有如此夸人,都顺着他的话头说:「也只有彪爷的楼子,才配用这般的好面!」中年人捋须大笑,声动蓬顶。
劫兆心想:「原来这厮便是凭翠楼的东家。」
彪爷笑得片刻,眼角锐光扫过劫兆的脸面,挑眉道:「老铁,这后生是谁?」劫兆心口骤跳,正盘算该怎么唬弄过去,老铁却慢吞吞说:「我老婆的亲戚,姓赵。」抬头望了劫兆一眼。
劫兆登时会意,低头讷讷道:「彪……彪爷好。」
彪爷拈须大笑:「老铁!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家婆娘忒能干,一夜便给你生了个大小子。」众人尽皆陪笑。老铁面无表情,犹如半截朽木,丝毫不见喜怒。
劫兆听左右刻意逢迎,几乎笑翻蓬顶,心中不无恼怒;肩上忽被重重拍了两下,只见彪爷点头道:「身子骨还算结实,长得也体面。哪里人啊?」
劫兆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中京官话,无论如何也装不了乡下口音,灵机一动,嚅嗫道:「我……我祖奶奶原是承恩县的地主千金,到我爷爷一辈遇上战乱,家道不比从前了,勉强种种庄稼餬口。」
「识字么?」彪爷问。
「读……读过一些。」
承恩县是中京左近最大的县城,归京兆府管辖,供应中京的鲜肉菜蔬用度,号称「京厨」,地主富户甚多,久染中京流俗,百姓大多读书识字,冠于寻常州县。
彪爷「嗯」的一声,又打量他几眼,随口问道:「跟老铁亲不亲?学不学做面的绝活儿?」劫兆咽了口唾沫,故意装出羞赧的模样:「我喊他姑丈。我……我手脚笨得很,看了一阵,没学到家。」
彪爷笑骂:「呸!你才多大年纪?这都能让你学会,我凭翠楼还卖甚来!」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彪爷捏捏他的肩头,指力颇为沉雄,捏得劫兆半身酸软,却咬牙不吭一声。「这么着,哪天你姑爹不想你学做面了,来曲陵城找我,我给你找份活儿。」
劫兆勉强装出欣喜的模样:「多……多谢彪爷。」旁人诧异之余,无不露出艳羡之色。彪爷含笑捋须,眼神倏忽间已飘至别处。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此时另一侧的城门缓缓拉开,一队兵丁鱼贯行出,分列两旁,带头的两名军官腰跨长刀、缨盔铄甲,身份显然不同。
棚里休憩的人见状,纷纷起身往新开的城门行去。彪爷由随从们簇拥起身,回头道:「老铁!你也别排队啦,一块儿来罢。」没等他回话,已被从人拥上马车。老铁斜肩挑起担子,一言不发的跟在长队后头。
劫兆遥遥看了两眼,登时心中雪亮。
原来这边的城门,却是专为富人商贾所开,负责盘查的那两名军官不过是做做样子、虚应故事一番,便签条放行;若遇载货的车辆,只消偷偷塞两锭银子,便能顺利入城,连翻都不多翻一下。
那凭翠楼的「彪爷」似是身份尊贵,众人见他车马行来,纷纷让道,不一会儿就到了队列前缘。随车的管事上前寒暄几句,盘检的军官咳嗽两声,也不多废话,一一签发放行条。签到劫兆时,那军官翻起白眼,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你眼生得紧。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赵,名叫赵……赵平。」劫兆掌里捏了把冷汗。旁边挑担的脚夫跟着帮腔:「军爷!他是卖面老铁的姑外甥,来投亲的。彪爷说要招他干活儿哩!」
军官一听是彪爷的人,官气登时泄了大半,心有不甘,嘴里嘀咕:「外地来的?哪里人?」
劫兆吞了口唾沫,低头道:「我……我是承恩县人。」
徐府的管事见队伍停滞不前,心中老大不高兴,扬声走了过来:「军爷!现在是怎么回事儿?要不大伙儿都亮出名剌来,看能不能省事些。我这就同彪爷说去。」军官吓得魂飞魄散,腿都软了,嘴里连称不敢,慌忙在放行签条上写下「同京兆府承恩县隶赵平」等字样,方印一盖,猛塞到劫兆怀里。
劫兆松了口气,瞥见老铁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签条。军官与他颇熟稔,看也不看便给换了张新的,上头写的是「同郸郡曲阴县隶李二」。
「原来老铁真不姓『铁』。」劫兆心想:
「李二、李二,他夫妻俩原来共用一个名儿,倒也有趣。」
喀搭声响,马车行到岗哨前。
彪爷掀开车帘,命管事打赏银两,抚须笑道:「贵客将至,军爷辛苦啦!微薄心意,请弟兄们喝点水酒,消一消暑气。」军官一抹额汗,哈腰陪笑:「彪爷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小人啦!这日头忒毒,彪爷一早等到现在,着实辛苦,先回城歇息也好。少时特使来到城外邮驿,小人再派人通知彪爷。」
彪爷「嗯」的一声,约莫是触动了久等无人的不耐,面色微沉,点了点头:「有劳了。」
劫兆跟着老铁,随大队入了曲陵城。城门附近本是早市,此时已将散去,人潮涌动,彪爷的四驾马车循着中央的青石大道驶往城中,行人走不得驰道,众脚夫只得跟着人流摩肩擦踵,慢慢挤过将散的市场。
「出入盘查这般严,却是为了什么?」劫兆跟几名脚夫混得熟了,乘机打听。
「这你都不知道?」脚夫们睁大了眼睛:「郬郡造反的『无肠军』打来啦!听说这些反贼都是饿鬼附身,打仗从不备粮,饿了便捉活人来拆骨片肉,就着沸水烫熟了吃!中京还派了特使来,如果反贼真打到曲阴、曲阳,八王爷便要出山讨贼啦!」
劫兆心中一凛,突然想起当日文琼妤所言。
「是三仙宗府的八王爷么?」
「还有哪个?」一名年轻的脚夫胀红了脸,兴奋的说:「俺听人说,八王爷的武功已练到飞仙的境地,宝剑一出,呼一声便能断人首级哪!八王爷若肯出山,来俺们曲陵招募义军,到时老子便要投军去!没准还能挣个功名富贵,光宗耀祖。」几个年轻的都跃跃欲试,七嘴八舌吵嚷起来。
年纪最大的那名脚夫面色一沉,冷哼:「富贵个屁!打起仗来,就是死人而已,能有什么好事?」另一名青年脚夫抗辩道:「五叔,反贼真要打过来,咱们总不能白白等死罢?二狗子说什么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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