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在一旁微微颔首,似乎深为赞许范闲这个说法。
复又坐于山亭之间品茶,范闲心头的疑惑却愈来愈深,初至上京第二日,这位年轻的皇帝便将自己留在皇宫之中,此事大大不合规矩,不论怎么讲,自己也是位外臣,而且两国之间虽然脸皮完好,但下面一直在下阴手。
皇帝忽然轻声叹道:“范公子,你知道为何朕要将你留下来?”
范闲微微一凛,不知道对方是看出自己心头的疑惑还是凑巧,恭敬说道:“请陛下示下。”
皇帝微笑说道:“名义是因为朕喜欢半闲斋诗亲。”他接着对范闲:“当然,朕确实极喜君之诗句,只是那家澹泊书局卖得极贵,故而年前朕曾经从内库里拔出些银两,在大齐境内刊发了不少范卿诗集,送往各地书院,朕如此看重,不知范卿何以报我?”
此人乃是一国之君,心想自己动用内库银两,为你这年轻诗家印书扬名,对方岂不是会马上感动的无以复加?
哪里料到范闲竟是面露苦色,磨蹭了半天才站起身来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心里却开始骂起娘来,这个世道果然没有盗版的说法,您这皇家害得澹泊书局行销北方的生意今年差了三成,七叶掌柜天天揪头发,居然还要老子这个东家来谢你。
海棠忽然在一旁轻声说道:“陛下,澹泊书局是范大人家的生意,您这做法,只怕范大人非但不能领情,心中还略有恚意。”
范闲赶紧笑着解释:“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皇帝微微惊讶看了范闲一眼,说道:“范卿一代诗家,怎么还做生意?”
范闲苦笑应道:“挣些零花总是好的。”
海棠在一旁笑道:“这天下最大的书局,居然也只能给范公子挣些零花。”
皇帝不知道海棠小师姑与范闲在雾渡河镇外的那些故事,所以发现小师姑似乎与范闲之间隐隐有刀剑之风、不由好笑起来,说道:“小师姑,您与范卿家,可谓是当今天下一南一北,名声最为响亮的年轻一代人物。怎么今日见着,却像小孩子一般喜欢斗嘴。”
海棠微微一怔,也发现自己今日说话似乎略有些刻意厉狠,与往日自己的恬淡心性大不一样。范闲笑着解释道:“或许海棠姑娘依然认为商贾乃贱业吧。”当今天下,虽然从叶家开始,商业的重要性已经完全体现了出来,各国皇室没有不注意此道的,但在表面上,大多数人还是将行商看成比较低下的职业。
不料海棠微微摇头说道:“工农商士,天下人做天下事,哪有贵贱之分。”
范闲很喜欢她的这个说法。
……
似乎是因为太后让海棠跟在身边,少年皇帝内心深处想与范闲说的事情始终无法说出来,天子脸上渐现烦倦之色。
范闲与海棠互视一眼,本以为这个女子会识趣地走开,留给自己与这位皇帝一些清静空间,谁知道海棠竟是面色宁静不变,全不依会皇帝的脸色。
皇帝忽然自嘲一笑,走到山亭旁,看着脚下汩汩流下的山水,叹息道:“范闲,这一路北来,你看我大齐风貌如何?”
范闲沉声应道:“北齐物华风宝,山清水秀、地大物博,百姓安居乐业,实在今外臣叹服。”
皇帝忽然转身,用平静至极,完全不像十七岁人的眼光看着范闲:“那你以为,朕这天下,与你南庆相比如何?”
第四卷 北海雾
第五十七章 … 丫就是一村姑!
北齐与南庆的比较?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即不能弱了自己国家的声势,身为使臣,又不能太过落北齐的面子。但范闲却答得流畅自如,像是从娘胎里就开始思考这个答案一般,说的是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快速无比,让海棠姑娘气歪了那张似乎永远恬静的脸,让皇帝陛下大张着嘴,露出那些保养极好的白牙齿。
只见范闲满脸温柔微笑,一抱拳,开口说出几个字来:
……
“外臣不知。”
好一个外臣不知,皇帝先是一愣,然后便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这话回得无赖,自己却不好如何治他,毕竟是所谓“外臣”,即便知道庆国如何,也不知道齐国如何,又怎能比较?
皇帝看着范闲,笑着摇摇头:“今日才知道,朕一心念着的一代诗仙,居然是个巧舌如簧的辩士,难怪南庆皇帝会派你来做正使。”
范闲笑着说道:“外臣为官不过一载,陛下遣臣前来,主要心慕北国文化,臣在这方面又有些许薄名,所以才会让臣来多受熏陶。”
皇帝笑了笑,说道:“诗仙之名在此,朕自然会让那些太学的学生们,来听范卿家讲讲课。”
范闲心头一苦,心想自己在庆国京都太学都是不用上课的假教授,怎么到北边来了,却要成客座教授。
“朕若南下,范卿看有几成成算?”
少年天子面色宁静,但自小深宫里养就的威严感忽然逼面而来,这个敏感而狂妄的问题,当今天下,也只有两个人可以问出。但问的乃是敌国使臣,其中意思就有些有趣,就如一道春雷炸开——范闲面色不曾变。淡淡应道:“一丝成算也无。”
“为何?”栏畔皇帝冷冷看着范闲。
“齐人不思战,必危。”范闲笑着说道:“庆人多好战,必殆,好在两位陛下,一者发奋图强,一者老成持国,恰好平衡了此两端。”
皇帝忽然开口问道:“你们庆国的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朕曾与他通过两封私信,却始终有些看不明白他。”
范闲心里开始骂娘。心想自己终究是庆国之臣,您玩这么一招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闭口不言。北齐皇帝见他模样,反而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你那皇帝终是会老的,朕终是会长大的。日后我纵马南下,还盼范卿能为我殿中词臣。”
范闲眉头一挑,不卑不亢应道:“陛下若南下为客。外臣定当作诗以贺。”
同是南下,意思却是两端,齐国皇帝的意思,自然是领军南下,将庆国吞入疆土之中。范闲的意思却是齐国皇帝南下为客,自然是阶下囚客。
话不投机,范闲面色平静,心中也不揣然,只是想着面前这位年轻的皇帝,果然是位心有大志之人。只是当着自己面说的话,不免也太多了些。不知道是因为年轻气盛而失言,还是根本没把自己这个外臣当成回事。只是想借自己的嘴,将他的意志传到南方的宫廷之中。
……
皇帝忽然间眉头涌起淡淡忧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一挥手说道:“上京一向太平,不过两国之间向来多有误会,朕担心会有人意图对范卿不利,虽然那些人不敢对你如何,但挑衅之举只怕是难免的,范卿家看在朕的份上,多担待些。”
范闲大惊,倒不是这话里的内容,反而是年轻皇帝说话的口气,什么看在天子的面子上,多担持些?范闲自付自己怎么也没有资格让一国之君如此看重,更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今年轻皇帝会对自己如此厚看。
“朕有些乏了,范卿先回吧。”皇帝轻轻拍着栏杆,回头望着一直静默着的海棠,“小师姑,您送范大人出宫,免得他迷了路。这段日子,若有人对南庆使团无礼,还烦小师姑说几句话。”
北齐海棠一句话,相信那些狂热的爱国主义看,会收敛许多。
海棠微微一辐,道:“尊陛下令。”
范闲眉头微挑,心想那岂不是要经常与这位九品上的女子见面?这还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皇帝忽然微笑说道:“听闻范公子召集不再作诗,朕心实在是有些失望啊。”
范闲苦笑应道:“请陛下恕罪,诗乃心语,近日外臣心绪不宁,实在不成,不成。”
皇帝一挑眉头,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说道:“只怕是因情而诗,范闲你看着朕这浊物,自然兴不起什么诗兴。”
范闲满头大汗。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昨日太后倒是给朕看了首小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范闲果然好才情。”
范闲大窘,海棠更窘。
……
范闲在海棠的带领下,出了山亭,沿着那道清幽的小道,往山前的宫殿乌黑建筑群行去。山亭里,那位北齐的年轻国君沉默的站立着,脸上已经褪去了先前谈话时的兴奋神色,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天子忽然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两下,发现似乎真的找回了一丝那夜孤身望月的感觉。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皇帝知道是太监们赶着过来服侍自己,略感厌烦的挥了挥手,阻止众人入亭,依旧有些孤单地站在山亭之畔,不知道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自言自语道:“原来范闲长得就是这个模样啊,理理也该到了吧?”
——————
另一边,范闲沉默着紧张着,跟在海棠的身后往皇宫外走去,一路山景无心去看,清风无心去招,只是堆着满脸虚伪的微笑,自矜地保持着与这位奇女子的距离。
眼光可以将海棠姑娘行走的姿式看的很清楚。
海棠姑娘一步三摇,却不是那种烟视媚行的女子勾引人的摇法,而是一种极有乡土气息的摇法。她的双手插在身外大粗布衣裳的口袋里,整个人的上半身没有怎么摇晃,下面却是脚拖着自己的腿,在石板路上往前拖行着,看上去极为懒散,却又不是出浴美人那种性感的慵懒。
范闲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始终没有看明白这是什么走法,难道对方是在通过走路,也在不断地修行着某种自然功法?范闲大感佩服,他一向以为自己就是人世间修行武道最勤勉的那类人,一天晨昏二时的修行,从澹州开始,便从未中止过,但从来也没有想过,连走路的时候,也可以练功!
难怪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是九品上,自己拼死拼话,也才刚刚迈入九品的门槛!难怪人家小姑娘被北齐人拱为天脉者,而自己却只能无耻地靠些诗句赢取“江湖地位”!难怪人家小姑娘轻轻一挥手,自己就要在地上狗爬!难怪自己暗弩飞针春药齐出,别人也不过泡泡湖水,最后极潇洒地一挥袖走了,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因不屑,故不恨也。
范闲心里一片黯然,心想这等天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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