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小声点,统领在朝这看。”
孔战微瞟了一眼身后,小声讨论的两人马上站得笔直,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大门口守着的几个模糊的人影,心底的惊异慢慢升了起来。他手底下的侍卫不少是从边疆调来的精锐,绝对不会看错。
“孔统领可知洛家管家叫什么名字?”于松瞧得孔战眼底的变化,突然开口。
“洛凡。”这个他当然知道,为了这次的任务顺利进行,他可是连夜了解了一下洛家现在的现状。
“二十年前,他叫洛劲松,官拜一品,上封龙辉将军。”
于松也不看他脸色的变化,径直上前朝大堂门口隐约可见的人影走去。只不过,旁边跟着的人脚步明显僵硬了起来。
洛劲松,洛家家臣,当初除了洛老将军外大宁王朝崛起得最迅速的将军,二十年前的‘旬宪之难’后便上书离朝退隐,想不到堂堂一品上将居然成了洛家的管家。孔战慢慢落后于松半步,神情复杂起来。
于松近得大堂,远远瞧得里面只站一人,虽数年不见依然可辨是洛劲松的身影,洛家小姐并不在堂。他迟疑了一下,朝后看了一眼,身后跟随的小太监闻意快走两步,将早已拿出的圣旨高举头顶喊了起来:“圣旨到,洛氏女宝珠接旨。”
尖锐的叫声突兀而刻薄,洛凡听得圣旨里的名字,皱着眉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小姐哪怕是改了个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名字,也比顶着这个名字强。
这‘宝珠’乃是当初老将军在小姐降生时取得乳名,老人一时心喜,再加上洛家以武传家,一向没有那些文人的酸腐之气,取的名字大多简意直白。而这‘宝珠’之名写在了十六年前的议婚贴上被送上了赵家,想来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洛家小姐的闺名了。
洛凡没有吭声,只是从案架边移了几步走到大堂中央。
小太监高举着圣旨,看着堂中人没有如寻常接旨般摆案跪迎,洛氏小姐也无出现的意思。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本想怒喝,可一看周围站着的下人脸上的肃杀之气丝毫不弱于身后站着的禁卫军,便立在了当处,求助的朝后看去。
孔战刚刚升起的一丝忌惮也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下消失无踪,他刚要冲上前,就被身旁的于松拉住了衣襟。
于松对他摇了摇头,走上前接过小太监手里的圣旨,提步跨向大堂,脚还来不及跨进,就骤然惊得缩了回来。
他的目光死死的放在大堂高处,握着圣旨的手泛出了苍白的青色。
大堂高处赫然端置着明黄的圣旨,和他手里还未摊开的一模一样。
宣和帝十六年前颁下的赐婚圣旨,居然在这种时候被摆了出来。
只要进得里堂,圣旨高悬,哪怕他是一品钦差,也要行跪拜之礼,可是他手持宣和帝颁下的圣旨,又如何跪得?
洛家以武传家,一向刚烈霸道,可不想满门几近死绝的洛家人居然还有这种胆量,竟然将这一旨圣言给摆了出来!
如此这般,倒真是让他进退维谷。
于松的眉宇间也袭上了急色,他一向执礼甚严,端得上是大宁王朝的典范,全无想到也会有吃这守礼之亏的一天!
孔战站得略远,看不清堂中的摆设,但也察觉到于松的不对劲。
大堂中央站着的洛凡看着拿着圣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于松,只是笑眯眯的摸着胡子,并不出声。
“洛管家,陛下降下圣旨,请宝珠小姐出来接旨吧!”
既然进不去,那就只好在堂外颁下圣旨,再名正言顺的将第一道旨意收回。于松犹豫半晌,想了这么个主意。
“于大人,洛家并无此人。”
“洛凡!你好大的胆子!藐视圣旨在先,推搪堵塞在后,难道你洛家真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不成?”孔战一听洛凡的回答,侧身越过前面的于松,一个劲步便跨进了大堂,力道之猛让还没回过神来的于松拉都拉不住。
但他一进堂内就看到了高处置放的圣旨,前屈的身子还没站直,就立马就跪了下来,骤然明白为何于松犹疑着不进门。
他出身勋贵世家,自然知道圣旨当前应该跪拜,否则就是忤逆。只消一想,孔战便知道摆在上面的是什么圣旨,他惊疑的转过头望向一旁站着的洛凡,满脸的不敢置信。
这洛劲松是疯了不成,哪怕是曾经的将军,也太过胆大妄为了。自古以来雷霆雨怒皆是君恩,哪里还有臣子反对的道理?
况且这洛家小姐也太过不明事理了,难道就让这洛劲松用洛家安危来换得一口闲气吗?
洛凡并未看他,只是仍望向门口站着的于松,轻飘飘的开口:“洛家并无此人。”
“洛管家,洛氏宝珠小姐乃是最后的洛家遗孤,你怎能说并无此人,欺君之罪可是要祸连整个洛家的!”
哪怕是忠臣遗孤,都担不起藐视皇权的大罪。
“洛凡何时口出狂言,我家小姐六岁时才自行取得正名,这‘宝珠’不过是尚在襁褓时念的乳名而已。大宁开国数百年来,有哪家的贵女接旨用的是这样的称呼?于大人……”洛凡越过跪在面前的孔战,直直的走到了于松面前:“可是欺我洛家无人,将我洛氏颜面置若敝屣?”
他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刚劲高傲。倒让于松一时难以回辩,于松不由得开始埋怨起底下人的大意来,就算是洛氏小姐数十年未曾入京,可也不至于连闺名都弄错,如今倒真是更加有口难言。
只是这僵局必须要打破,若是洛家的圣旨颁不下去,帝王之怒,根本不是他们这些臣子可以承担得了的,于松想到宣和帝把圣旨交给他时的踌躇志满,心底不由得打了个突。
他抬眼看着站在面前的洛凡,正色开口:“于松数十年前承恩于洛老将军,至今难以报答,一直怀恩于心,万不敢怠慢洛家。只是此事原不由己,陛下隆威,还请将军成全。”
于松拖着圣旨的手依然端正笔直,但身躯却微微的弯了下去。
他的这番说辞已经极尽谦和,洛凡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也明白今天来的若是其他人早就将他以忤逆犯上之罪论处了。宣和帝应该就是料到了他会阻挠,所以才派和洛氏一向交好的于松前来。
洛凡转过身朝案架上置放的圣旨走去,于松长出了一口气,连孔战也松下了眉头,一直这么跪着也不成个样子。
洛凡自案架上取下圣旨,朝于松走来,眼神慢慢变得郑重庄烈,周身上下也升起了一股决然的肃穆。
“洛氏传承五百余载,上卫朝廷,下护百姓,满门忠烈,过往皆矣。如今也不会抗旨不遵,于大人,这道圣旨,你且收回。”
短短数步的距离,洛凡端正的拿着圣旨,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于松面前。
于松看着递到面前的圣旨,一时之间陡然说不出话来。
整个大堂静谧无比,就连孔战也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一身儒服,满脸肃穆的老者来。他陡然想起家中老父在他初入朝堂时说过的话,当今大宁,若论傲骨,洛家无一门可及。
如今看来,倒真是说得极对。
云州洛家,哪怕是败落到极致,这种埋到骨子里的傲气也是磨不掉的。
于松呐呐的接过圣旨递给呆站一旁的小太监,脸上不免带上了一丝愧色。孔战见圣旨收好便站了起来。
“洛管家,还请你家小姐出来接旨。”
“小姐数日前已上山顶祭拜,归期不定。”
于松看着缓和了脸色但仍是守在门口,一副将他拒于大堂之外模样的洛凡,叹了口气:“既是你家小姐面子薄,那就由你代为接旨吧。”
“不急,我家小姐临行前曾有过交代,若是钦差大人前来,请观此信函。”
洛凡从摆袖里抽出一封信函,递到了于松面前。
“无妨,若是洛小姐有何难处,于某定当尽心,还是等颁完旨再看不迟。”
于松打定了这闺阁小姐定是心中不忿,将委屈哀愁尽书其上。这般妄作坏人,毁人姻缘,也不是他乐意的,还是等颁完了旨再看不迟,免得徒生不忍。
洛凡看于松面带惆怅,脸色奇异,猜到他定是想到了别处,牵了牵嘴角,把信函塞在于松手里,后退了两步。
于松看他神色坚持,只得打开了信封。
素白的信笺透着浅浅的墨香,纸质柔软如锻稠,是江南进贡的上品宣纸,千金难求。
只不过上面写的字虽是端正,但却蛮重无体,甚是糟蹋了这好纸,于松还来不及可惜,就陡然震惊的抬起头疾走两步冲进了大堂。
“洛管……不,洛将军,此言可是……可是不虚?”他的声音急促而暗哑,带着十足的不可置信。
孔战听得于松连称呼都变了,也开始好奇那信函上所写的究竟是什么。但到底没有走上前询问,能让一品大员失态成这个样子,这事绝对不是他可以随意窥探的。
“当然,洛家素无轻狂之辈,又岂敢欺瞒圣上,于大人可还愿意颁下圣旨?”洛凡老神在在,他当然知道于松的选择,这样的事情已轮不到他做决定。
于松反复的看着手中的信笺,恨不得琢磨个窟窿出来,过了半晌,看向满脸肃然的洛凡,猛然一招手:“仪驾退出洛庄,禁军护卫,即刻回程。”
孔战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于松不会头脑发昏到这种地步,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于松手里的信函,摆正佩剑走出去下令。
只有一旁站着的小太监显然接受不了这个荒谬的事实,这简直是大宁王朝有史以来最憋屈的一次传旨,命运多舛不说,竟然还给胎死腹中了。
“于大人,圣旨还没颁下,怎么可以……”
“闭嘴,有什么事本官担着,还不退出去。”
小太监看到于松脸上的薄怒,脸色立马变得苍白,急忙诺诺的退了下去。
于松看到仍是笔直的站在大堂里的洛凡,轻颔了一下首正欲离开,但陡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回身来:“刚才洛管家说贵府小姐幼时已自行更名,不知可否告知?”
说起来他这要求甚是无礼,可说出的话却有一种莫名的坚持,洛凡看得他神情的端重,突然朗声笑了起来,脸上颇有几分得色和骄傲。
“宁渊,洛宁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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