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七年后,那人分明衰于战乱,盛年而亡。
宁渊转过头定定的凝视面前紧闭的大门,忽而想起当年白衣双华的少年和那一骑独行的青年帝王,微微晃神,她竟不知——错过了如此卓然的岁月。
无关情爱,就算没有那意想不到的执念纠缠,光是陪着他们策马山河,便觉此生无憾。
宁渊,纵使疲懒如斯,即便大宁立亡,你都不愿意卷进五百年后的时代,宁愿让自己亲手建立的王朝毁于一旦。是不是……也因为,你比谁都清楚,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他们一般轻声唤你一声……阿渊。
宁渊闭眼轻笑,俯瞰无声自问,一场入世五百载,隐山中人逍遥世间皆是笑话,只要是人,谁能无心无骨,既入世,又怎会全然游离世外,到最后,她才是那个骗尽众生,自以为是之人。
轰然之间,光华万千,遮天蔽日之下,司宣阳见宁渊手中的青帝剑直飞渊阁石门之中,轰然入耳,沉压了五百年的断龙石缓缓开启,渊阁——被打开了。
逆光之处,难以见得里面的光景,司宣阳看着毫不犹豫踏步上前的宁渊,嘴唇动了动,倏尔之间,城门处震天的杀喊声传来,瞥过眼,正好瞧见漫天硝烟遮云蔽日,突兀回头伸手欲拦,只堪堪来得及碰触挽袖一端,那清冷的红色身影已消失在渊阁深处,黑色的断龙石缓缓落下。
恍惚之间,司宣阳仿似突然明白当年百里瑞鸿的感觉来,那时候,他亲手放下断龙石,对着封凌寒留下来的大宁王朝和懵懂幼帝,等着虚无缥缈的人归来时,是否就如现在一般……忐忑万千。
里面很简朴,很安静,宁渊直直的站在石门后,却突然觉得天下万里都不及这阁中半尺难以挪步。
世上之人绝对猜不到,天佑大陆上声名赫赫的渊阁,只是一处简朴的居所而已。冷硬的石床,石桌,石椅,却毫无冷清淡然之意,只因……墙上,地下,但凡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摆满了一幅幅画像。
黑衣素眉,狷狂霸道,白马奔驰,山巅遥望,万军之首,亭中酣睡……宁渊自己都恍惚忘了当年的墨宁渊是何模样,记忆却突然在这一瞬间鲜活起来。
她慢身上前,拾起地上的画卷,指尖正好落在朱红的印章上,微微一笑,抬眼看向石桌,见到一方白玉通透的印章,柔下了眉角,那是封凌寒打下第一座城池时她送给他的礼物,自此以后他所有的谕令都只用这枚印章。
只是她从不知,那人画下了如此多的画卷……却又在这渊阁之中弃若敝屣,恐怕倒真合了他的性子。
石桌上放着个木盒,明黄的卷轴自其中露出一角,宁渊挑眉,这里面想必就是宣和帝和司宣阳所说的传位遗旨,只是……宁渊看着那个论珍视程度明显还不如白玉印章的木盒时,突然轻弯唇角,笑了起来。
师父和瑞鸿以为能瞒过封凌寒,只是就如她当初的平淡清冷一般,那人怎么会对她的脾性毫无所知,只是世人皆说她是为了天下大位,他也便这样告诉自己罢了。
只是,宁渊垂下眼,眼中、唇角的笑意终是慢慢变得涩然。
她拿起桌上的印章,低头细细摆弄,却始终……不曾回过头看向阁中另一方天地——尽管她自进来之时便已看到这一半地面上都置满了极深冰海里才会有的千年玄冰。
皇城渊阁,竟比她当年踏足过的雪山之巅还要冷上许多,是以阁中物件就算过了五百年亦还是当初的模样,无一丝尘封的气息。
宁渊站在石桌前,握着印章的手沉稳自然,深红的裙摆拂过地上的画卷,微微闭眼,仿若入定了一般,良久以后,一声清冽的脆响,手中的印章毫无预兆的断成两截,她睁开双眼,眸中顿生杂色,就算是保管的再好,五百年已过,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
地上的画卷突然自地上席卷而上,可这阁中,明明无风。
宁渊抬眼跟着画卷转身,目光沉沉的看着画卷悄无声息的落在阁中另一处,千年寒冰之上——琉璃青碧的玉棺静静置放,那人沉睡其中,依昔的容颜,恍若当年一般。
断龙石外,司宣阳看着旭日初升的天空,仰着的头镀上一层温润的光华,眼中一片清明。
无论是虚位以待的隐山,还是传下帝位的封凌寒,甚至是束缚传人的百里瑞鸿,当初做下决定时,从来都不知道,等待的时日居然会如此长久,代价如此之大。
但好在,那人终是回来了。只是,却没有人会去想,若是墨宁渊回来了,却再也见不到等待的人时,会是如何的光景。
城门上,封显镇定的指挥箭队,远远的看着于万千军马中持枪杀敌的叶韩,神情悲凉,嘴唇慢慢抿紧,显出苍白的颜色来。
殷红的战枪在北汗大军中一夫当关,玄衣青年周身染满血迹,在他身后,是不足千人的青龙骑兵,他看着四周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北汗骑兵,长啸一声,朝宁都城头看了一眼,调转马头朝北汗中军冲去。
封显抬起手,闭上眼,在副将错愕的眼神中猛的一挥:“放箭!”
一声令响,在整个战场恍若窒息的死寂中,遮天蔽日的利箭遥遥射向北汗大军,同样承受的,还有那一千孤军深入的青龙骑兵,以及……那一袭孤傲冷硬的玄衣身影。
第六十三章 入世
玉棺剔透,那人静静阖眼,早已远离世间。
宁渊站定在冰石上,忽觉这世上竟真有一眼经年之感,明明记忆鲜活得似是昨日,可却偏偏早已相隔数世。
青衣长袍,神态安详,但细细看来,眉眼却又夹着淡淡遗憾,宁渊垂眼,隔着剔透的琉璃,无喜无悲,不欢不痛。
一代帝王,长辞于世,停棺高阁五百载,这世上除了落下断龙石之人,恐怕再也无人知晓。
肃红的衣摆慢慢拂过玉棺边缘,宁渊拾起散落在上面的札记,随手翻开。
天佑792年,正月,随父游历,于慈安城外遇一少年,性子狷狂,甚合我意,只是棋艺不佳却犹自不知,虽天下大乱,他却妄言说愿助我为天下之主,着实好笑,但人正,为友上佳。只是忘问其名,甚为可惜。
三月,家中长辈终允我自行出门,入大漠,救下一孩童,系西北百里世家遗孤,孩子伶俐活泼,难得坚忍,自行更名瑞鸿,自后遂陪伴我左右……呃,瑞鸿只比我小上五岁,这话可不能让他瞧见。
五月,西北战乱起,与瑞鸿回家避战,途经安雅雪山,见慈安城外的那少年赤足在山脚饮酒,心下大喜,上前攀谈,约定同行,知其名唤宁渊。
六月,归家。中原亦受战乱席卷,领家臣自保城池,宁渊问我可愿为天下之主,垂月墨言,此间少年,突觉岁月静好,答:善。
其实我一直在暗自腹诽,宁渊,你耳尖剔透小孔,当真以为我封凌寒是不辨雌雄之辈?
只可惜,自我答此言后你就一月不见踪迹,连我这不忆往昔的性情都为你折了几分。今日提笔细想,才惊觉,慈安城外,便已落于心间。若是男子,情义两交,自是大善。他日你再出现,若为女儿,我必以此生相护。
只是,尚不知其家门,真是大悔。
宁渊低眼无语,她从不知,一直在他面前壮志凌云、成熟稳重的封凌寒也会有如此青涩玩闹的时候。
那之后……宁渊看着札记上的大面空白,忽然想起,一月之后,她再次出现,已不再是挽髻少年宁渊,而是隐山之主——墨宁渊。
她翻了几页,果然见后面空白的一页唯有三个字,只是那字迹却突兀的凌厉成熟了起来。
墨宁渊。
点点苍凉,却孤寂深沉。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这几月的时间是他们相处之时最随意的岁月。
果然,待他成熟了也不会再写下这些年少人的心思了,不知为何,就如走进她从未窥见的天地一般,宁渊心下带着些许好奇的探寻,看着断了的札记竟隐隐有些可惜。
也是,那之后便是逐鹿天下,权握江山,哪还有时间……
她正欲放下手札,手中的札记却翻开了最后一页,宁渊目光微顿,顾自无言。
这已是你离开后的第五个寒月,仍是没有回来。本想终生都不做这等少年玩笑之事,只是今日却突然记起你曾如此清楚明白的存在过。宁渊,我还等着将这万里河山与你共赏,只是……你可还安在?
今日大军途径溧阳,我在城外见到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抱回了军中。瑞鸿看着也很欢喜,替他取名元悟。
哦,忘了说,那双眼上挑着,像极了你。
大宁太宗,乃太祖独子,传生母出身寒门,不详。于天和五年由太祖自军中抱回,回宫之时,方三岁,其名元悟,是为宁太宗。
脑海里突兀现出当初翻看大宁史籍时随意看到的记载,宁渊握着札记的手一顿,一时之间竟不愿移开沉下的目光——札记之旁,便是那人沉睡的容颜。
封凌寒,居然无嗣!隐山传承一贯无关血缘,宁渊并不觉得如何,只是她却知道……天佑大陆之上的王朝世家历代传承有多么重视血统。
嫡庶之分就已是天壑,更遑论……
无论外间是何等的杀声震天,血流成河,渊阁之中仍是平静一如往昔,尽管……早已迎来了等待的人。
宁渊倚着玉棺缓缓侧靠在一角,手一伸便摸到棺下寒冰中置放的酒坛,随意撕开封条仰首便饮,香醇的酒香顾自飘散,点点酒痕自嘴边滑下,沾湿衣襟,她却犹自不知,突然抚掌漫声大笑起来。
清朗自在,肆意洒脱,笑声阵阵,响彻在渊阁中。
长笑渐止,宁渊运气置于寒冰之上,不过片刻,存于渊阁之中的千年寒冰尽数融化,渺渺生烟。她站起身,手中酒坛顺势朝石门扔出,碰上石上突起,断龙石应声而起。
阁外尘光照耀,直直射向阁中玉棺,一时之间,仿似璀璨万千。
宁渊抛下手中札记,转身看向玉棺中之人,素眉尽染盛意。
“当初我便说过,不论你是为了什么建下此处,我都会全了你的心愿,如今更好,你等我归来,我送你归去。”
一语说完,素手直推玉棺,铿然之声响起,尘封五百年的玉棺被重新开启,阁中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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