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沐浴后过去。”
“我们辟了一间静室,就在于夏郡主隔壁,她和那个伯爷会过来赏鉴。”兰绮看了半晌,颇有些不大明白,猜度不出姽婳新香为何。
“知道了。”听到照浪要来,她微微皱眉,旋即放下心事。
梳洗过后,姽婳敛去身上的藏香,一身洁净如玉,穿了妃色缎袄,罩了胭脂色的披袄,石青绸裙,往静室而来。
进屋,楠木几案上陈列十数道香品,篆、丸、线、汤,隐隐逸出微香。照浪与璇玑在客座坐了,郡主脸上漾着好奇的笑,不停地打量香品香器,照浪隐有忧色,见她进来,微一点头,姽婳无视地闪过。
兰绮迎上来道:“今次不是坐而论香的雅集,无须注重仪轨,只须点评得失,大家放开怀抱,一切为了明日的香会。”众人眼中俱有较劲之意,面上和气称是,姽婳暗自摇头,听得莺莺燕燕异口同声道:“请大师品评。”
她随口自谦两句,深吸了口气,注目众人,“请出香。”
御香殿几女自恃有官府背景,自当开第一炉香,疏梅抢先说道:“让我来如何?”她巧笑上前,掀开一只釉里红云龙纹盖罐,药香扑鼻而来。姽婳只见得一片水色,秋光沉沉,辨不出香料为何。
疏梅在风炉上将香汤煮沸,兰绮等人皆笑道:“好香。”姽婳默然不语,疏梅道:“都是最寻常不过的草药果子,煮沸喷洒,可令瘟疫不染。”
姽婳示意她倒出一杯,拿在手中端详。
即使嗅不到香气,单凭香品的色泽、味道,或是烟色升降的速缓、形状,她亦可猜度出其中的配比轻重。只是,有时少不得要尝尝香品的滋味。
她伸手沾了一滴,轻点在舌上。兰绮目露深思之色。
“此香汤,莫非参考了仙术汤?以苍术配干姜、枣、杏仁、甘草?”姽婳沉吟。
疏梅顺了她的话笑道:“是。”
“苍术可解瘟疫尸鬼之气,诚然是好药。但仙术汤虽有汤名,却是散剂。”姽婳妙目一转,咄咄问道,“香药焙干为末,若煮成汤水,剂量未免不够,制成香丸岂不更好?”
疏梅心下一凛,情知瞒不过她,只得和盘托出,“又用了其他几味药……”
“是石膏、知母和粳米吧?以白虎汤解温热,又以苍术治湿解郁。”
“大师明鉴。要制香丸,只怕辰光太短,做不出多少,制成香汤……起码看着多点。”疏梅支支吾吾说了,赧颜道,“玉翎王求的本是香方,我等做的不过是样品。”
一边藏沉馆的豆蔻偷笑道:“用来沐浴也是好的。”疏梅脸色微变,她的香药用量甚少,等若把口服的一剂用在一大罐中,豆蔻所言正点中她的心病。
姽婳温言道:“不错,香汤香丸皆可,贵在其方,做沐浴用的香汤是不错的主意。”
疏梅心下一松,展颜笑道:“此汤名沧浪,濯身去垢,一往无前。”乜着嘴朝豆蔻斜睨一眼。豆蔻不甘示弱,捧出一套白玉瓶炉盒,“姐姐的香既品评完毕,该我了。”
兰绮失笑道:“急什么,总要让香气散了才好。”豆蔻便在一旁拨弄香炭,漫不经心等着。
不多时,静室内香气渐消,豆蔻眉眼高高吊着,神色飞扬地用香取拈出一粒香丸,放入白玉炉里熏着。稍候片刻,她仰脸对众人微笑,粉面铅华如雪。
疏梅冷冷看着,不以为然地撇嘴。
姽婳依旧从香盒里取了香丸,掰下一星放在嘴里嚼着,并不在意香气如何。兰绮忍不住道:“师妹今日怎地爱吃香了?”姽婳神色如常,微微一笑,“北荒熏香用得少,百姓家里可没有那么多香炉。若是不会用,也有内服香药的。这九味药混成的香丸,本来就可口服,豆蔻,我说的是不是?”
兰绮见她辨出究竟,微笑不语,豆蔻点头道:“内服外用皆可。”
姽婳口齿生香,用清水漱去,吐在银唾盆里,拭净脸面,慢慢说道:“羌活、防风、苍术、细辛、川芎、白芷、黄芩、甘草、生地黄,协调表里,配伍原是不错。只是细辛多了,温燥之性也重,减去两分为宜。毕竟用于辟疫,不必用量过猛。”
豆蔻欲辩无辞,眉眼略低了低,用心记下。
接着便是凝香楼,行香的一个少年,名曰灵犀,容颜如玉脂温润,面色清冷,也不爱多言。他往香炉里插上一支线香,没过多久,青烟袅袅而出,一线孤碧缥缈直上,如孤云出岫,和灵犀整个人气质仿佛。
“有沉檀、苏合香、鸡舌香。”姽婳注目烟色,沉吟细思,“还有几味药。”
灵犀道:“是,加了元参、甘松、柏子、大黄。”
“还有白芷与香附。”姽婳微微一笑,灵犀低头道:“是。”
“这是愈疾香的新方,可有名字?”
“驱疫。”灵犀呐呐说道。
众人皆笑,嫌他老实,姽婳点了点头,“香味甚是清透,即使无病,亦可养生。”得她夸奖,灵犀玉面微红,捧香退下。
又有几人拿出香品请姽婳指点,她一一审慎说了,直至最后,兰绮压轴,托出一枚宛若红梅的香饼。
“我这方子,只为王族贵胄配制,其沉檀龙麝,皆是名贵用药,寻常百姓用不起。”兰绮说得坦然,他所求名望,亦不是小民能给,“我的用意无他,瘟疫若起,一国根本不可乱,故此为朝廷与王室用香。”
他在香灰中埋好香炭,将香饼置于隔火的云母片上,盖上错金博山炉的香盖。蔓蔓烟气如春色蹁跹而来,万红千翠,燕子穿梁,从炉盖的仙山孔隙中缭绕腾飞。那云烟飘至盛了兰汤的托盘上,与清波交缠往返,时而环绕如泣如诉,时而轻掠不相往来。
众人凝望仙山云海,悠然有身我两忘之意。
兰绮持了金剪,对了一抹香烟,轻轻剪断。烟色两分之后,飞剪如鸟轻啄,急速点在云烟之上。众人不觉惊呼,见云山雾海里腾起一座楼阁,宝气盎然,如海市蜃楼,几个呼吸间便散去。兰绮金剪不停,再侍弄出松柏树木,飞瀑流泉,宛如神仙造化。
一众制香师皆是叹服,再无半点比较的心思。
待他停剪合掌,博山炉恢复吞云吐雾的气象,而众人看他的眼光,俨然以之为首,对姽婳想要品评什么,已全然不在意了。
“雕虫小技,且供一笑。”兰绮淡淡一笑,“此香必能风靡北荒诸国王宫,只是这行香之技,娱人耳目而已,当不得真。”
“兰师兄技高一筹,此间香品,以‘惜芳’为最胜。”姽婳点头说道,兰绮开头点出沉檀龙麝,她不再点评香料,声音略压低了一分,“不过……今次为辟疫疠,用料须简,最终要便于复制,兰师兄此香,到底不便推广。”
“我只用了六味香料,工序也不繁难,就是名贵罢了。”兰绮话题一转,对斗香的胜负根本不放在眼中,含笑望向姽婳,“听说师妹要了七车香料,不知何时成香?”
众人皆凝神侧耳,姽婳踌躇道:“尚需时日。”兰绮讶然道:“明日就是香会,莫非赶不及?”
“无妨,香会要进行三日。”照浪突然开口,兰绮冷冷瞪他一眼。
姽婳微笑,“第三日晚间,我的香也该好了。”兰绮蹙眉道:“如此之久?敢问师妹到底在做何样合香,竟如此耗费心力?”姽婳眨了眨眼,俏笑道:“容我保密。”兰绮神情一涩,旋即笑道:“想来师妹必不会让我等失望。”
“承师兄吉言,我必倾力而为。”
品评事了,众人纷纷携香散去,言下对兰绮皆是看高一分。照浪远远望了姽婳,璇玑拉了姽婳的手,对他说道:“不用看着我,我跑不掉的。”照浪笑了笑,立在那里只是凝视姽婳,璇玑嫌他碍事,狠狠又剜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与姽婳低语。
她明日即要与千姿朝夕相对,心中不免惴惴,想到与丹心相处的几日,仿佛并不太难,但千姿贵为北荒之主,不可随便应对。姽婳听完,柔声道:“你只管做自己,真要动了情,就欢欢喜喜去嫁,否则,千姿不是说了,你不变心,他就放你与心上人相守?”
璇玑细细一想,拿定了主意,顿时安然浅笑,“姐姐,幸好有你在。”姽婳暗想,她是能医不自医,抬眼又望见照浪,终是默然去了,身影落落如一枝剪梅。
静室中最后余下她一人。
姽婳如同蜕壳的蝉,用尽气力,跌坐在地上。满室香气不散,可是她闻不到一丝一缕,只看了案上余烬,心若尘灰。
她还能一个人撑多久?
姽婳默默枯坐,不知过了多久,有密密的脚步声传来。
“傻孩子,你在想什么呢?”一声笑语迎风而至,宛如风荷露竹般清爽。
姽婳霍然抬头,望见蒹葭高髻盘云,一头乌发如华美的缎子,斜斜插一支碧玉簪,就已容光慑人。她轻盈跃进门来,身后八九个霁天阁的男女弟子,笑靥欢容,一齐对着姽婳道:“见过师姐。”
姽婳从心底里叫出声来:“师父!红袖、玉宇、凌霜……你们都来了。”她黯然的面容渐渐有了光彩,搀过这人的手,又拉起那人问候,忙着转过一圈,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蒹葭偏头看了一会儿,瞧见姽婳神色里隐藏的倦意,摇手道:“去,去,一个个小猴子似的。你们先去安置,赶了这些天的路,好好睡一晚,明日再来缠人。”弟子们含笑应了,向姽婳告别,自去挑了屋舍住下。
姽婳挽了蒹葭回屋,桌案上尽是茶具,蒹葭笑道:“咦,你竟收了茶香?不错,不错。”姽婳知师父嗅觉惊人,想是闻味知意,点了点头,“师父稍坐,我去烹茶。”
“不急,和你说话要紧。”蒹葭拉了她在榻上坐下,亲热地端详,有多久没见到这徒儿了?
“师父越来越年轻,比我看着都小。”姽婳嘻嘻一笑,只有在她面前才可这样任性,唔,对传红说话也是,可以不假思索,随意编派,她说什么,那呆子都觉得是好的。
蒹葭笑道:“你与傅传红远游一年,没有偷偷嫁人吧?”姽婳啐道:“这是什么话,他若想娶我,总要向你提亲,还有纳采问名,哪里能偷偷就嫁了。”她心中正想着傅传红,被蒹葭一句说破,红晕满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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