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葬恨恨地道:“怪力乱神,算命如何能信!”一时头大如斗。
众人从马车上解下六十多匹马,丹眉与众女加上三十名军士一下骑走大半,官道上顿时空旷起来,听得见远处蹄声,如催命的鼓,越来越近。墟葬松了口气,一抬眼瞧见蒹葭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辆车上,石榴红的绫袄艳艳如霞,盈盈笑看皎镜摆弄瓶罐,不时丢下各种古怪的香料。
他刚想开口问她为何不走,想想白费口舌,索性忍住,瞅了傅传红一眼。画师就差没爬到车顶上,两眼如明月,望穿迢迢河汉。
“小傅,你不走?”墟葬叹气,这些人一个个心神强韧,视盗匪为无物,可一旦稍有差池,雪山盗百身莫赎,他会后悔今日纵容他们的决定。
“你们不走,我为何要走?”傅传红奇怪地问他,双眼依旧望远,神游天外。雪山极静,盗匪如滚雷转瞬即至,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幅图卷。
北风逐马,蹄卷烟尘,一众骑兵襟袖上沾着血纹,震动翻飞的刀鞘隐露寒光。这悍勇杀伐之气,如烈酒顺了脊梁灌注在傅传红身上,往日纤柔文秀的双眼,竟有种刀光剑影的凛然。
墟葬眉峰敛聚,想了想,放下愁颜。既然他们都疯了,便陪了疯癫一回,哪里有比盗匪更好练手的人呢?
他溜溜环顾四周,呀,于夏郡主居然还在!这是忙晕头了,她若是有何损失,千姿要问罪不说,于夏国也不肯甘休。墟葬板下脸来,对了丹心阴恻恻说道:“老爷子没把儿媳带走?”
丹心斯文秀气的脸上现出诡异的笑容,拿出几根铜管,塞了火药进去,再接在一处,赫然成青黝黝的长棍。
“这是突火枪?”墟葬好奇地凑过来,忘了问话,情不自禁抚摸铜管,“不对,突火枪是竹制的管道,这是你改进的宝贝?好玩意!给我留一件。”
璇玑两颊潮红,满是喜色地炫耀道:“喏,喏!大叔你觉得很好是么!下回我要让于夏的军队都配上这铜霹雳。”墟葬听得一身冷汗,丹心把铜枪递到她手中,璇玑兴高采烈地瞄准南边,倏地发出一弹,一道火光风驰电挚地去了。
轰的一声巨响,一株碗口粗细的松柏狂震了一下,拦腰而断。璇玑不顾玉手吃痛,欢欣雀跃。江将军与辎重兵高声喝彩,皎镜笑嘻嘻瞧着,唯有墟葬悄声问丹心:“你真想给于夏国配上?”
丹心撇他一眼,“要卖也得卖给玉翎王,于夏反了怎么办?”墟葬道:“还好,你没疯。郡主不能留下,赶紧送她走。”丹心叹气道:“她说不想见千姿,要守着我。”墟葬无力地回望他的阵法,心头有些发毛,喃喃说道:“早知道我就先跑了,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
皎镜裁冰堆雪,手指灵巧地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疾飞,众人看他得意的神色,不觉发寒。墟葬冷静地走过去,问道:“有毒?”皎镜笑眯眯说道:“你们要肯吞解药,把这里都洒遍了,就能熬到援兵来救。”
“我们有马,别糟蹋。”墟葬指指前方,“我来布置。”
姽婳拈出几大包香粉,薰风醉人,墟葬避让开来,掩鼻道:“迷香?”她秋波似剪,把惧怕与畏缩一眼剪去,笑道:“放火可以熏倒人马,没一个时辰起不来。”墟葬哈哈大笑,搓手道:“我便让他们尝个惊喜,够迷倒多少人?”
姽婳很是遗憾,轻颦秀眉说道:“百来人就不错,要看老天照应,一直吹西北风才好。”墟葬咂舌,“够了够了,总要留点余地。”
此时蹄声清晰可闻,紫颜一个箭步,掠到车辕上,与傅传红并肩立了,学他的样手按车盖往东边看去。雪山盗的旌旗很是威风,一张撑开的兽皮上,绣了一个大大的“盗”字。首领穿了甲衣,其余盗匪披了各色的皮袍子,背着角弓,裹挟一股凶悍之气,汹汹杀到。
领头的首领忽然拉开劲弓,两人尚不见他如何作势,两支苍青色的松枝箭并蒂刺破虚空,转瞬到了眼前。傅传红目力极佳,定睛看见飞箭锋利锃亮的箭镞,在四棱茶褐色鹰翎的推送下直逼面门。他脖上一紧,紫颜已猛力勾着他蹲下,冷冽的箭风自头顶一掠而过。
两人心有余悸地对望,傅传红勉强笑道:“多谢!”顿了顿又激动起来,双目熠熠闪光,“你看清箭势了吗?原来杀气是这样的……”他在宫中画够了山水仕女花草,皆是风定花落,鸟鸣山幽的静景,此刻亲见飞箭惊心动魄的来势,与先前寒流汹涌的雪崩,霍然有别样天地展现眼前。
紫颜笑了笑,目测车厢彩板的厚度,按住他的手道:“这人箭法极准,你我安心坐着,看他们迎敌为好。说不定,很快就能去强盗窝走走,你不会失望。”傅传红摸了摸眼睛,“你晚一步,我的眼就瞎了,这些汉子果然毫不留情。”他不甘寂寞地钻进车中,透过小扇的琉璃窗格往外打量。
长生与卓伊勒也退了下来。长生跟着紫颜学过射箭,却如何能与盗匪抗争,能留下来已是胆气极壮,再不敢逞强。蒹葭、姽婳、玉叶则避在一辆车上互相照应,唯有侧侧与璇玑自恃可以自保,陪在墟葬、皎镜、丹心身侧,与辎重营的军士一起驻守在最前方。
雪山盗首领库赞一声长啸,疾驰的骏马缓了下来。他头戴衬了羔皮的铁兜帽,沉鸷的面容上有一对铜铃大的双眼,仿佛随时在质疑。他身著银灰皮甲,强壮的身躯如蛰伏在山丘的云豹,随时会冲天而起。
离车队百步的地方,奇异地放了两排青瓷罐,广口圆肚,突兀地挡在路上。一个盗匪冷哼出箭,一箭击在瓷罐上,罐子清脆鸣响,微微裂出几道蛛丝状的斑痕。库赞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疾射而出,矢飞如电,轻轻咬住罐子,瓷罐应声而碎。
澄碧的水泄了一地,如草叶的汁液浮在地上,油汪汪的一层。库赞皱眉,疑惑地再射一箭,伴随碎片声的是一罐黛青色的绿水,与先前的汁液幽幽混在一处。库赞只觉眼花,依稀看到渺若轻纱的雾气腾起,他尚想细细端详,身后的盗匪已迫不及待地拉响劲弓,簌簌风起,所有罐子接连被打破。
黯蓝、蕉绿、麻黄、瑰紫、霓虹、蟹青、赭褐……芸黄栗红的香粉,繁星似的散在空中。蜿蜒的液体江河汇流般地聚在地上,像是施了法的符咒,蓦地拉开一张雾霭烟尘的大网,霏霏如雨,朝盗匪们当头兜去。
这张香尘烟罗腾腾升起,如变身后的恶魔,瞬间占满了官道。瓷罐碎片闪着耀目晶莹的光,铺陈出怪异的花纹,不远处的马车像胡乱堆叠的古怪盒子,沉默地退隐在烟雾之后。这妖异的情形令库赞大觉不妙,命人挥旗缓缓后退,最前方的盗匪稍稍吸入一缕香尘,白煞煞的脸上映出的晕红,连人带马直直朝地上坠去。
转眼倒地七人,吸到不同色泽的烟雾,症状皆不相同。有抽筋不止的,有状若疯癫的,还有的两眼傻傻望天,一动不动。盗匪们受了惊吓,匆忙拉缰回撤,逃得飞快。
马车阵中闪过一道火光,丹心手持铜霹雳飞出一弹,不偏不倚落在那滩斑斓的水迹中。轰地一声闷响,艳媚的火焰旋即燃起,如烟花四射绽开绮丽光芒。众盗匪目瞪口呆,噼啪又跌下一群人马,手足无力,起身不得。
水火诡异相融在一起,灰黑的轻烟悠悠衔尾追击,盗匪稍沾丝毫,连尖叫的余地也没有,霜打落叶似的刷刷直落。皎镜从暗处窥见,遗憾地摇头,若是众人无惧古怪径直穿过那些瓷罐,迷倒的不会仅有这些人。
雪山盗惊退百步,烟火的余烬渐渐没了气势,顿足在半空咧开空荡的大口,似乎嘲笑他们虚有其表。库赞转头,向弟弟速威打了个手势。速威会意,领了九人下马独行,用头巾蒙住脸面,屏气自雪山一侧的斜坡缓缓掩杀过去。眼看有形的烟雾不曾蔓延到山坡上,众人走得小心翼翼,唯恐毒烟无声无息袭来。
侧侧与璇玑相视一笑,拉开弓弩。两人皆换了织金箭袖,璇玑手上的亮银弓箭与金钏指环甚是抢眼,与她娇美柔态相映,焕出一股英丽之气。侧侧端了一张黄桦劲弩,飒飒英姿不让须眉,紫颜遥遥望了,回想起沉香谷中浮云般的往事,目光里尽是温柔之意。
两人的利箭嗖嗖而去,听过墟葬“不伤性命”的吩咐,箭矢往盗匪下盘而去,只听得连声惨叫,十人倒有六个腿上中了一箭。速威慌忙拖了同伙后退,仓皇中有人忘了屏气,软软倒下,害得余下的人手忙脚乱。
库赞脸色青黑,己方倒下了三十多人,却连对方人影都未见着,离车队仍有百步之遥。这简直是他横行瓦格以来的耻辱。他右手一挥,便有二十名盗匪持了圆盾下马,重新往山坡上赶去。
众盗躬身缩在大盾之后,偶一露身就急急缩回去,乌龟似的迈步向前。丹心叹了口气,铜霹雳连发数弹,紫颜在马车内听着那震天声响,赞道:“不错,居然可以连发。”傅传红心痒难耐,蹑手蹑脚偷偷爬下车辕,探出头张望。紫颜含笑扶了车门,“这等热闹寻常不见,是要好生瞧瞧。可是刀剑无眼,何妨用这个……”
傅传红接过他递来的千里眼,欢喜看去,眼花了一阵才堪堪寻到人影。紫颜也擎了一只在手,并不去看盗匪,定定望了车阵中的衣香鬓影,盼侧侧安全归来。
风吹烟荡,彩烟往东南方徐徐飘散,人马哀鸣声此起彼伏,气得库赞一退再退。隐藏在圆盾后的盗匪被火弹打得叫苦不迭,即使没落在自家身上,飞弹如天花乱坠在斜坡湿土上,炸得雪泥横飞四溅,委实吃痛难忍。
终于有三人冲过烟雾和飞弹,没入马车阵中。
墟葬见状,对江将军道:“请将军带将士们撤退,这车阵尚能再拖片刻。”江将军大惊,只当神昏耳背,听错了话,“难道大师想独自御敌?万万不可。”墟葬发愁地道:“雪山盗或许会对我们手软,却不会放过官兵。趁如今没有血仇,两边可以讨价还价,要是真的对打起来,死伤过重,连个转圜的余地也没有。”
江将军道:“我方情势大好,何妨乘胜追击?我愿带兵杀过去!再等一阵,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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