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真假就在针线与刀石中消磨、书写、偷换。
紫颜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平摊开,严肃地道:“我将倾囊相授,你切莫辜负了我。”
切莫辜负。长生痴痴地凝视紫颜,他的心犹如饥渴的土地,正期盼一场倾盆的雨露。
凤灯下,香案上,紫颜摆出一幅幅帛画。先是眉、眼、鼻、唇、耳,再是五官齐备的面容。无数的脸面呈现在长生面前,零零落落仿佛前世今生的片断,每张面孔后各有故事。脉络隐藏命运,线条向上或者向下,就是截然两条道路。
长生摸索那些帛画,像雏鸟奋力振翅等待飞翔,眼睛里渐渐放出光彩。
“把这些记熟了,再看我亲手易容就简单得多。”紫颜微笑,循循善诱,“今晚,和我一同帮那人改容。”
饭后,长生随紫颜进入瀛壶房,熏风解秽,悠然飘身而过。他头皮发麻,看少爷抽出针、刀、线、剪并各色染料,俏粉娇泥,摆了满满一桌。搬正那人的脸,紫颜先抬起死人的左手,问:“你看这里有何古怪?”
死者紧紧握拳。长生愕然指出,道:“莫非此人死时极为悲愤?”紧扣的左拳骨节尽突。要怎样的决心才可将一生抹杀,于血肉翻飞中勾却前尘。长生哀哀地看了那没脸的人,想,若此刻在榻前是他的至爱亲朋,会是怎样肝肠寸断。
紫颜摇头,“不然,这不过暗示他是自杀,在被擒之前宁愿自毁容貌、自割喉舌,也不想被对方拿住招供。”
这人手持利刃,自伤身体必然用尽全力,故左手会不自觉紧握。长生想通这点,崇敬地望向紫颜。想不到这些仵作刑狱之事,少爷亦所知甚详,可见易容一道博大精深,先前对此道的鄙薄不由渐渐消除了。
“回旋刀,回旋刀。”紫颜喃喃念着,那伤口如张开的花蕊,把人肉割成一棱棱的,惨不忍睹。“只一刀便能血花九出,当今天下没几人有此功力。”
长生悚然一惊,回想那鹰鼻男人阴戾的相貌,泛起难言的窒息感。
紫颜叹了口气,道:“此事疑点太多,叫萤火来。”
萤火。又是那个讨厌的石头人。长生不情愿地应了,提了灯慢吞吞穿过庭院,来到萤火住的沉珠轩。
浮香暗动,清冷的月光照在轩外的池塘里,别有种幽寒肃穆的气氛。扑的一声,有蟾蜍蓦地跳入水中,翻起水声吓了长生一跳。他缩了缩脖子,左右犹疑地看了看,远远立在门外拉长嗓子喊:“萤火,少爷叫你——”
萤火躬着身从轩里走出,俊秀的脸死气沉沉板着,没有一句言语,默默跟在长生身后。长生忍不住,别过身趋向他。萤火剑眉一挑,双眼如狼戒备发光,反把长生一肚子的话噎了回去。
长生没好气一甩袖,这个萤火向来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居然敢给自己脸色看。罢了,由他去少爷面前出丑,没必要和他碎叨少爷的想法。
紫颜把那人胸口的刀伤清洗干净,便于看明用刀深浅并刀劲分寸,他凝神冥思的时候,萤火进来了。
“当今武林,谁有这等功力?”紫颜问完,半晌无声,却见萤火跪倒榻前,捧了那人的手,两行泪无声在流。
他的泪在烛火中闪耀,晶莹如星烁,那一刻长生仿佛听见他浓重的喘息声,悲哀的心里也在滴着泪。萤火突然在长生眼前活了过来,沉峻轩昂的眉宇背后,长生看见了棱角峥嵘。
他就像一柄铮铮宝剑出了鞘,剑锋吞吐青光,即将刺破黑夜的寂静,把幽远岁月里的隐秘往事一吐而尽。
紫颜挥了挥手,萤火倏地收了泪,平静地道:“这是呜咽刀所伤,九曲回肠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鹃。”
头一回,长生觉得萤火如踏歌而言,沙沙的声音像是碎桑叶于指尖摩娑起舞,竟说不出的魔幻动听。他讶然地盯着这个一向不讨喜的人,诧异他说的话和迷人的嗓音。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紫颜一字一顿地吟哦,萤火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匍匐地上像是在哀求。
长生隐隐觉得事出蹊跷,却见紫颜肃然起身,把房门关了,挑亮灯心看他。
少爷的神情颇有醉里挑灯看剑的意味。长生的心一紧,知他要说重要的话。果然,紫颜道:“刺这刀的人想找望帝,你可听过他的名字?”
长生茫然摇头。萤火伏倒的身躯越来越低,就要没到尘埃里。
“多年前,望帝是雄霸武林的一位枭雄,赫赫有名的玉狸社首领。那玉狸社也是人才荟萃之处,上为皇帝老儿清除朝野障碍,下为江湖各色帮派打探秘闻隐事。终于有一日,望帝手中掌握太多的私密,明里暗里都有人看他不顺眼,遂被多方追杀,死无葬身之地。”
长生被这传奇人物搅得心痒,神往道:“既是如此,为什么对方还想找出望帝?”
“可能他看出这人与望帝有所牵连。”紫颜顿了顿,有意无意瞥了萤火一眼,“呜咽刀是照浪城主的镇城之宝,想来,他一定很想知道这人的相貌。”紫颜抚过死者的面容,长生屏息吞声,仿佛他的手移过便会生出花红柳绿,还原出那人的本来面目。
萤火呼吸急促,像是满钵的水就要倾出。长生奇怪地斜睨他一眼,见他锁了眉向紫颜猛然一拜,竟决绝地向外走去。
长生的心被敲了一下,刹那间明白过来,吃吃地问紫颜:“少爷为什么要问我?你想问的分明是他。”想到萤火仍比自己有用,长生心里苦恼叹息着,恨不能走入江湖历练一番,让少爷刮目相看。
“我以为,你是真的明白。”紫颜摇了摇头,继而拿起针线,漠然敛容,开始勾画往昔。
长生被这句话击中,他究竟错过了什么,少爷想他明白的是什么?他回望萤火消失的方向,忧郁地沉思。
等他于混沌中再度凝望紫颜,半张脸已经修补成形,赫然现出那人的轮廓。他不关心那人的模样,只惊叹紫颜宛如神助的针功。紫颜抬手扶了扶额,一滴晶汗从秀长的睫毛滑落,“啪”,滴在那人的伤口里,丝丝渗了进去。长生慌忙取了绢帕,替少爷将额头汗水擦拭干净。
萤火于此时突然闯回,一身远行的服饰,背上伏了包裹,冲紫颜扑通跪下。
“请先生放我走。”
“你自己要走,这天下谁留得住你。”紫颜淡然说道,捧起那人的脸,“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模样?”
萤火恻然一望,漠漠中有莹莹灯火如豆,曾经的欢颜如今冰冷刺骨。他吸了口气,忍痛答道:“先生若把他交出去,只怕有更多人要死于非命。”
“啊——”长生不禁退了一步,终于知道了萤火竟是望帝。为什么他可以如算命先生,知晓无数人的过往,只因他是昔日玉狸社之主。
“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或者,你宁为玉碎,不肯苟全?”紫颜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我费了那么多时日打造你的心性,不想你仍是如此火爆急躁,不堪一试!”
萤火伏倒在地,咽不下这口气,哽在喉间的刺戳得他生疼。
“盈戈的相貌如果复原,照浪城就会找出他们的落脚处。我……不能再害他们!”他牙关打着冷战,格格作响,像坚冰互相敲击。
“那你就让他这般没面目地去见阎王?”紫颜断然说道,“我不管他是谁,既是接到手的生意,我便照主顾所求,如他所愿。”
他忽然飞针走线,手下不停,绚烂的手势织就群鸟扑翅。萤火痛心地目睹盈戈残缺的脸面一分分补全,点点血色自骸骨上残褪消散,替之以均匀丰满的温润肉色。火光跃动下,那张脸终有了生气,除了微阖的双眼外,连厚实的唇亦闪动流光,似乎将要开口。
盈戈。萤火不禁茫然站起,遥望死去伙伴的脸。恍如重生。生前他极爱笑,那眼角的笑纹竟都历历在目。可是他也老了,额头的长纹是萤火不熟悉的,还有那凹陷的眼窝。有多少年未见了呢?他竟老了。
唯有劈面这几刀,一如旧日的果决。他说,我必是最好的刺客,如聂政。那时萤火尚是恣意江湖的望帝,皱眉说,照浪城主武功卓绝,你不是他的对手。盈戈笑笑,我必提他的头来见。
那一战血染大江。盈戈提来了照浪城主的头,可惜竟是个替身,功亏一篑。望帝知道,最好的时机已逝。忍,便是心头一把刀,他要所有的人忍下去。
但这么多年过去,盈戈没有忘记。再次出手,他没能刺死照浪城主,却依旧完成诺言,自毁容貌。是这样一张无愧天地的脸。萤火惶恐地惭愧着,他居然为了偷生,想让这张脸冥然消失地下。
可是,不仅是他一人的命。玉狸社自他去后,全部隐于市野,外人只道烟消云散。这盘根错节的纠葛,若是因了盈戈的暴露被全盘挖起,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萤火再也坚持不住冷峻,宁愿委曲求得紫颜相助。
长生盯了萤火看,他就像一堆碎了的白瓷,过往再光鲜亮丽,今时不过是容易伤手的破烂。稍不小心,去捡的人就要割破手指,少爷大概如是想。
可是长生突然想去捡起这堆碎瓷,拼贴成往日的桀骜。少爷一直做的,不也如此?把残旧废弃的容颜换去。长生一念及此,伴了萤火跪下,恳求道:“长生请少爷饶萤火一回。”
紫颜并不理会,喃喃说道:“血肉中夹有丝棉,他先前是以黑布裹面,等照浪城主出手后发现其武功远高于想像,他自忖无法逃生,因此下决心毁容。他脸部伤痕起手重、收手轻,最后一刀横贯鼻梁,想是不堪其痛,故斩得歪了。此时他胸口已遭重创,而对手认定他必死,没有追击,给了他自我了断的时机。”
他的声音带了薄薄的惋惜,像爱怜一朵花谢,将它抛诸流水。
然后,他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幽幽地道:“那么,你们想让他生就什么容貌呢?”
长生心头突跳,少爷竟有松动的迹象。他觑了萤火一眼,因自己的几句话,萤火周身的剑光更明亮了,他甚至看见锋利的边缘正烫他的眼。长生收回目光,心里有偷偷的喜悦,仿佛和这个古板寡言的同伴,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交货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