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想了想道:“那人的气味与照浪不同,想是艾骨。”
两人默了一阵,不远处的宫廊上灯火如长龙游走,一簇人拥着一个黄衣少年往园外去了。侧侧遥望仪仗道:“是皇上。”紫颜想起英公公的话,难得地叹息,“他对尹娘娘是真心喜欢。”侧侧看向他,“娘娘不爱他?”
紫颜停了一停,望着园中高阁翔云、潺湲绕砌的皇家气派,慢慢吟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侧侧心里转过一丝凄凉,勉强笑道:“要是有日我去了,不知你会不会像皇上待贵妃那样,痛不欲生?”
她虽在说笑,人在夜色中却快要僵掉,一寸寸凝成岩石。许久,没有听到紫颜的回答。
晚风兜转,从园子这头掠向那头,卷去扬在空中的一些悲哀。
晴翠园的暗处,照浪一手揽着怀中的美女,肆意地拨弄她耳畔的垂珠。那女子禁不住颤抖着,仿佛被豹子扑倒的小羊,无力地挣扎。
“你是说,他有意要对付我?”
“我只听他说苦心筹谋……不知是不是要对付你。”
照浪俯下身磨蹭她柔软的身体,笑道:“你到底是心疼我的。托你的福,我有些猜出他的来历了。”
“那我几时可以回来?我好不容易趁他们不在溜出来,要是被紫颜看穿,一切就完了。”
照浪在她耳边轻吹一气,道:“艾冰不能让你满意么?”
红豆的身子突然变硬,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不要把我推开就忘了我!我一定要回来。”她伸手紧抱照浪,把脸贴在他的锦袍上。若她是捕兽的套索,便这样死死地箍紧他,和他血肉相连,不再让他在丛林中逃逸。
照浪微笑着点了她的穴道,红豆瘫软在地上,像一截断了的菟丝。他面无表情地着人拖走她,对了远去的背影徐徐地吐出几个字:
“破镜不能重圆。”
他转过身,艾骨站在一边,见他目光扫来,连忙说道:“紫夫人的武功身法,像是出自沉香谷。”
照浪斜睨他道:“你又和她交手了?”
艾骨赧颜,“暗中交了手。她真从那里来,就该来为沉香子报仇吧?”
照浪哈哈笑道:“他是自己气死的,技不如人与我何干。报仇?如果紫颜是沉香的徒弟,我倒很想亲手掂掂他的分量。你这样跟太后说——”他招呼艾骨走近,低语了两句。艾骨讶异地应了,领命而去。
紫颜和侧侧枯坐了良久,英公公终于来传两人见太后。
水晶杯里斟了浅浅的玉玛瑙酒,紫颜和侧侧跪拜后被赐了座,美酒佳肴款待着。两人并无一丝动筷的念头,只因照浪嚣然自矜地陪在太后身旁,捕食的目光不时如电射来。侧侧恼怒地瞪他看了,他又笑吟吟移开眼。
“先生妙手为贵妃添色,令皇帝欢颜。如今娘娘谥为端仁皇后,先生居功甚伟,我替娘娘谢过。”太后花容惨淡,几次像是挤出笑意了,偏偏烛火的阴影打在脸上,如扭动的蛇现出狰狞。
紫颜自谦了一句。太后又道:“我要引荐一位易容名家给先生,照浪,你来见过紫先生。”照浪微一颔首,肆虐地上下扫视紫颜,仿佛要以目光垄断他的四周。紫颜也不在意,捏着酒杯回了一礼,面上染了淡淡的红晕,像是不胜酒力微醺的样子。座上诸人凝视他娇艳欲滴的双唇,竟都是心中一跳。
见过他的男子会想,若他是女子,见过他的女人皆想,幸他是男子。
妖媚天成,世间仅得此一人。纵是女儿身,见了亦不免羞惭,没学得这一分媚入骨髓。而当他眉间凛然,忽地隐去浅笑,观者则自叹枉为男儿汉,恨不能以女身勾引,叫这男人来宠爱怜惜。
此时的太后,于青玉灯下一点点发觉紫颜的好,足足把照浪比下去一成。可是他是如此的神秘啊,看多几眼便渺渺然模糊了容颜,眼前如遮纱陷雾,失却他的踪迹。因凝视他而生的欢喜满足,渐代之以无尽的惋惜遗憾。这色相,爱不爱都令人意犹未尽,舍不得,放不下。
而紫颜,仅顶了一张再平易不过的脸。
照浪莫名有了惧意,见太后忘了该说的话,轻咳一声提醒。太后醒觉,温婉地向紫颜道:“照浪学过几天易容的本事,我很是好奇,不知先生能否与他一较高下?”
侧侧一惊,知是照浪授意,登即就想为紫颜应了。转念一想,照浪这般胸有成竹,定是设下圈套,不可不慎,不免为紫颜担心起来。
紫颜闲闲地应了,就像平素接下生意,半点眉头不皱。太后难得展颜道:“如此甚好。本宫年岁渐长,业已老迈,就请两位在我身上施展妙手,为我一复青春。哪一位胜出,我便应允他一桩难事,决不食言。”
紫颜点头,仿佛早知会有这赛事。照浪朝他一拱手,毫不客气地道:“请太后允我为先手,紫先生技高一筹,我就抛砖引玉献丑了。”
侧侧暗咬银牙,时至今日,她已知照浪的本事,被他抢了先机对紫颜极为不利。紫颜只是举了酒杯浅啜,神情散漫,浑不放在心上。
照浪陪了太后进入内室易容,紫颜和侧侧留在外间厅中。
照浪去后,侧侧血色全无,呆呆地道:“原来照浪城中懂易容的是他,我爹是被他害死的。”
紫颜沉吟,“难道当时师父是和他比试易容术去了?”
侧侧回想往事,慢慢浮上了泪,哽咽道:“你记得那时的情形么?他回来就吐血,什么也不肯说,我们以为他在照浪城比武受了内伤,可事后又验不出来。他自诩为易容国手,真要是与人比试易容而输了的话,确是活不下去。”
“师父剑、书、画、易容四绝天下,自恃甚高,自不肯承认败于晚辈手下。”紫颜苦笑,“没想到照浪城中的易容高手会是照浪本人。”紫颜说着,略微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时又想不起来。
侧侧不服气地道:“我听长生说,他做的人皮面具连汗也不能出,如此水准,我爹远高于他,为何会败?”紫颜无解,其师沉香子的易容术举世无双,他不信照浪能大胜。但师父分明因一事惨败而还,耿耿于怀经月,含恨而终。
如今照浪再度挑战于他,是想他重蹈乃师覆辙?侧侧不禁渗了一身的汗,紫颜真是无敌的么?如沉香不败的神话被毁于一旦,她不想紫颜有低头的一刻。
紫颜忽然握住她,一时间细汗尽泯。他冰凉的手有玉石的温度,镇静得有如神明。
“我不会输。”
侧侧看到易容了的太后时,不敢确定紫颜会赢。
龙凤珠翠冠上龙凤衔珠,牡丹吐蕊,真红大袖衣配了红罗长裙,烟云缭绕的紫霞帔簇拥着光华无匹的太后。她是太后,至高无上的国母,此刻成了别样佳人。侧侧呼吸停顿,这二八芳华的骄矜女子啊,眼中有压倒群臣的气势,睥睨殿上诸人如庸奴。
二十年的岁月自她眼前隐去。梨窝浅笑,顾盼媚生,仿佛又有了攥紧天下的豪情。照浪抱臂立于她身后,目中尽是得色。
太后微仰起脸,对紫颜道:“先生以为能胜过照浪吗?”
紫颜走近,浑然天成的秀丽面容,挑不出一丝破绽。太后晶眸闪动,奇怪他为何毫无怯意,忍不住想为他说出认输两字,看这男人颓丧的神情。
可是,诡幻的笑意从紫颜唇边荡出。
“草民见过娘娘,不知太后现在何处?”
听者皆是一震。
紫颜执著地道:“请太后出来与草民一见。”
照浪的得意化作了惊奇,他沉默了片刻,知瞒不过去,叹息着躬身向着内室道:“请太后。”
先前扮作太后那女子干笑两声,趁了太后尚未走出,蹙眉问紫颜道:“你几时见过我?”
“在下从未进宫,如何得见娘娘?娘娘亦是椒房贵人,自不同于寻常女子,尊贵骄人。尽管娘娘模仿太后的玉音,可谓真假难辨,可惜有没有易容,在下一望即知。”
照浪闻言,撇过头道:“你比你师父强多了。”
侧侧蓦然间明白了父亲会输的原因。一模一样的伎俩,但紫颜以一双慧眼逃脱了惨败。照浪无视她紧咬的唇,傲然对紫颜道:“你师父没你这般侥幸,我训练那个替身足有一年,不然,今日你也难逃落败的下场。”
这是照浪的心机。
在挑战沉香子之前,他便找了一人,让那人模仿自己的举手投足,却偏偏不改变那人的样貌。直至与沉香子比试时,他叫那人出场,伪装成他已易容的模样。而沉香子无论如何为自己易容,都会有痕迹留下,但照浪脸上却是毫无痕迹,自然胜出一筹。
这是他得胜的伎俩。侧侧终于想通,父亲后来一定明白了真相,才会生生被他气死。若连一个人有没有易容都看不出来,如何能担得起易容国手的美名。
幸好紫颜看出来了。她惊魂未定地看向他,发觉紫颜正出神想着心事,没理会即将走出的太后。
照浪绝非庸手。紫颜几乎已经认定,马上见到的太后亦不会露出一丝易容上的破绽。那么,他在那三具尸首和艾冰、红豆脸上施展的易容术,实际上是一种更巧妙的“易容”。为他自己的功力易容。他明明有十成本事,偏要装成七成,就是想让紫颜轻敌,更忽视了身边的危险。
此时紫颜清楚地知道,身边那两个人一定有问题,尹贵妃的去处,照浪也了如指掌。
但是紫颜可以认定,照浪没有把尹贵妃的事情透露给熙王爷或是太后。他不由抬眼凝视照浪,这个人更似把皇亲贵胄也玩弄股掌,恐怕没什么人是照浪真正放于心上的。
究竟照浪想要的是什么?
照浪的目光与他在空中交错,如两把利剑惊天动地地一击。
这是宿命的敌人。
紫颜洒脱地一笑,听见足音轻传,看着太后缓步走出。一张怯生生的容貌我见犹怜,竟并非国色天香。
太后摒退所有宫人,对先前那位娘娘亦道:“淑妃娘娘辛苦,你跪安吧。”淑妃娘娘领命退下,临走,不忘似怨非怨地瞪了紫颜一眼。
太后见侧侧茫然不解,道:“同为女子,你最梦想的容颜是什么?”
侧侧红了脸,暗想什么容颜都不重要,但要紫颜喜欢就好。她心里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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