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不知死之可畏,则不知生之可爱。我知道下一次我不会再有这样幸运,于是我决定放弃。本来齐先生是要废了我才放我走的,但是我这个人,向来油嘴滑舌地哄得他很开心,他一时不忍心,就高抬贵手放过了我,只让我发誓,不得收弟子;不到生死时刻,不得用集仙峰的武功与人动手。”
厅中一片寂静。
那么他认为,巫峡之中,龙女拦住他们的船、要逼凤凰自毁容貌时,是到了生死时刻了?那个时候,他究竟是为了凤凰,还是为了川江帮的威望,才会冒着生死之险去迎战龙女呢?
凤凰的双颊不知何时已染上一片晕红。
姬瑶光若有所思地望着钱汝珍,喃喃自语般地说道:“难怪得……”他随即凑近了钱汝珍,低笑道:“钱夫子,你可知道,巫山十二弟子之间,习练了相生相克之武功者,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所以有些人见了另一些人,就会像猫儿见了鱼一般,由不得他不靠过去。咦,钱夫子,你居然会脸红?”
钱汝珍啼笑皆非,凤凰则恼怒地瞪视着姬瑶光,只苦于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他闭上那张嘴。
枯茶师太出了一会神,冷冷说道:“原来如此。峨眉门中都是女子,你和你那些手下,住在这儿也太不方便;再说有我照看凤凰,也不必你再留下来了。带着你的手下尽快下山回去吧。逢春那儿,自有我去交待。这些日子以来,外面流言纷纷,我们都该避一避嫌疑才是。”
凤凰愕然望着枯茶师太。
枯茶师太很明显是在防范钱汝珍,阻止他与凤凰的继续接近。
她蓦地明白,在世人眼中,在枯茶师太眼中,只怕出身平凡、混迹草莽的钱汝珍,是不应该与她走在一起的吧。外间流言,只怕多数也是在说钱汝珍不自量力等等。
钱汝珍默然片刻,站了起来。
凤凰比他更快地站了起来:“要走我们一起走!”
枯茶师太一怔之下,怒喝道:“我不许!”
凤凰毫不退让地迎着她的目光:“姑婆,即使你亲自出手,只怕也拦不住我!”
枯茶师太冷哼一声:“我拦不住你,还拦不住这个小子吗?”
凤凰眉梢倒竖:“那姑婆何不试一试?”
钱汝珍暗自摇头。凤凰的性子,当真是与她姑婆一般刚烈火爆。
他低声在凤凰耳边说道:“凤姑娘,你觉得枯茶师太看得住姬瑶光那小子吗?”
凤凰看看坐在一旁、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的姬瑶光,再看看怒气冲冲冲的枯茶师太,想象着枯茶师太被姬瑶光呕得生了无数闷气的情形,忍不住“卟哧”一笑。
钱汝珍又道:“所以你还是留下来为好。我会暂时住在附近的普贤寺,有什么事情,叫我一声就成。”
说完向枯茶师太长揖到地,含笑道:“长者有命,晚辈不敢不从。但是朱五爷算是晚辈的父母官,朱县太爷的尊命,草民也不敢不听。所以晚辈斗胆,要在普贤寺暂住,还请师太见谅。”
他带着几名手下,施施然退出了大厅。
留下噎了一肚子气的枯茶师太,笑意盈盈的凤凰,还有一脸幸灾乐祸的姬瑶光。
凤凰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转过头看着姬瑶光:“外面那些谣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来的?”
姬瑶光一脸无辜地答道:“我连出恭时都有川江帮的人盯着,哪里能够与什么人暗通消息制造谣言?这一定是瑶花干的。”说着他看看凤凰,嘻嘻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能算是谣言吧?凤姑娘没见钱夫子那言虽憾之心实喜之的模样?我猜他其实恨不得每个人都将这谣言当真了才好。”他瞄了枯茶师太一眼,“至少师太是信以为真的。”
凤凰的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但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姬瑶光将棉袍裹得更紧,脸上的笑意更浓。
枯茶师太终于想起来理会他这个罪魁祸首,锋利的目光转了过来。姬瑶光一见她神色不善,立刻叫道:“凤姑娘,我们只顾着讨论钱夫子的事情了,你有没有告诉师太,我能读懂峨眉派的典籍?”
枯茶师太一怔。
转过头看凤凰的神情,知道姬瑶光并没有说谎,心念急转之下,想到这其中的关系重大,一双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姬瑶光心满意足地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中。
他知道枯茶师太就算气得要发狂,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碰自己一指头,以免损害了他那颗宝贵的脑袋。
他尽可以悠哉游哉地在峨眉派中打发时间。
直到合适的时机出现。
九.
藏经阁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与书香,清晨的阳光透过山林,带着啾啾鸟语,洒满阁中。
四名峨眉女徒侍立在一侧,随时准备听候差遣。
姬瑶光坐在临窗的长案前,案上摊着一册纸色已泛黄的古书。
凤凰和枯茶师太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
窗外的庭院中,十二名女徒分守四方,当真是看管得滴水不漏。
姬瑶光取过案头的白丝巾慢慢地擦拭着已经用松香胰子洗过三遍的手,慢慢地说道:“师太当真不后悔?当真让我译贵门的典籍?”
枯茶师太冷冷答道:“你还是先操心着究竟能不能译出来吧!”
姬瑶光眼珠一转:“师太就不担心,我读过贵门的典籍之后,将来会将它传扬出去?”
枯茶师太“哼”了一声:“这个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办法让你说不出去。”
姬瑶光沉吟一会,说道:“以峨眉派的名望地位,实在犯不着去干那种杀人灭口的小人勾当,以免落得天下耻笑。唔,让我猜猜。峨眉派与佛道两家都渊源深厚,师太不会是想将我丢在那个寺庙或是道观里关上几十年吧?譬如说峨眉山上的普贤寺只怕就是一个关人的好地方。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冒险去和普贤寺的和尚作对。”
枯茶师太颇为意外地注视着姬瑶光,过了一会才道:“你这小子,倒的确有几分聪明。不错,译完之后,我会送你去个清净地方,好好儿修身养性,免得再出来祸害世人。”
姬瑶光一笑:“师太的心思,并不难猜啊。好啦,从现在开始,不要打扰我。”
他将丝巾一掷,准备翻开书卷。
枯茶师太更是意外:“你明知译完之后就会被关起来,还这么爽快?”
姬瑶光漫不经心地答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书卷翻开,姬瑶光的整个人一瞬间仿佛已经从这个世界中退隐开去,对身周的一切,已经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枯茶师太那一刹那间甚至产生了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错觉。
她注视着晨光中的姬瑶光。
其实姬瑶光年轻得甚至只能称之为一名少年。
但是他的眉宇间却隐隐沉落着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会有的淡漠与倦怠。
与生俱来的疾病,已经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也许他很早就已经懂得生与死的界限是多么模糊,所以才会这样懒散地看着人世间的风云变幻。
枯茶师太心中不自觉地升起一缕柔情。
这样聪慧的少年,若非拖着沉重的病躯,该是怎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啊。
三天之内,姬瑶光已将十二本典籍通读了一遍。
接下来的三天,姬瑶光又将峨眉武功都看了一遍。
凤凰再怎么心不在焉,也感觉到枯茶师太的微妙变化了。
师太对这个要求多多的小子,好像有点儿太过有求必应了吧……
甚至于亲自为他演示峨眉派历代只传掌门的武功。
而到现在为止,姬瑶光根本一个字都还没有写,唯一所做的,就是不停地看。
不过姬瑶光的第三个要求几乎要让凤凰暴怒起来。
他要求凤凰与峨眉弟子过招给他看。
凤凰怒目而视。
但结果仍然是,她在庭中与枯茶师太最得意的三名弟子交手,姬瑶光啜着清茶,懒洋洋地靠在长椅中欣赏。
三名弟子中,一人持剑,一人持峨眉刺,另一人擅长指法,空手对阵。
持剑弟子的起手式才刚摆出,凤凰已经毫不留情地一刀劈了过来,迫得她仓促迎战。
姬瑶光双眼紧盯着那持剑弟子的身形手法。
他手中放着枯茶师太亲自写录给他的峨眉剑招式心法。
文姬挥笔,素女掸尘,西子洗面,越女追魂……
他在心中默默诵念着,不觉微微笑了起来。
这些招式的名称编得如此诗意盎然、柔情宛转,令人想见当年创此剑法的必定是一位深情密意、锦心绣口的才女。
但是遇上凤凰……
凤凰不管那剑法如何姿态优美、变化繁复、眩人耳目,来来去去也只不过那十三式飞凤刀法,劈,削,撩,刺,左支右挡,上挑下盖,横扫竖砍,怎么看怎么像凤凰那位以蛮勇见称的太师祖、创此刀法的白虎将军。据说那位将军的刀法更简便,只有七式,在战场上却仍是所向披靡。
姬瑶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样的剑法,对凤凰使出来,当真令他生出明珠投暗的感叹。
那持剑弟子已经大汗淋漓,枯茶师太喝止了她,令她退到一边去休息。
再战下去,只怕这名弟子会被凤凰打得全身脱力、真元涣散,没有十天半月都恢复不了。
第二名使峨眉刺的弟子,始终不能抢到凤凰的近身之处展开搏杀。而最后一名弟子,三十六路天罡指穴法甚至只来得及施展十六路,就被凤凰一刀劈得一连几个翻滚才让过刀风,狼狈不堪地站起身来。
姬瑶光轻轻地拍起了手,含笑道:“凤姑娘一怒,当真令人有风云变色之感啊。”
凤凰反手将刀插回鞘中,怒意未消地瞪着姬瑶光。
枯茶师太示意弟子们退下,神色间很是不快。
凤凰是她侄孙女,手心手背,谁输谁赢,对她而言,原本不应有太大区别。
但是弟子们只输不赢,那又另当别论了。
姬瑶光仿佛看透了她心中的不快,倾身过来,微笑着说道:“师太,你可知道,峨眉弟子为什么没有机会赢凤姑娘?”
不但枯茶师太,就是凤凰也被他这话抓住了心神。
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