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空旷,歌女们的高喊声远远地传向湖岸。
水寇没有料到船上人居然这么快便组织起来准备迎战,不免有些慌乱,沉不住气的七八个水贼,咬着刀爬上船来。
迎面而来的是一条黑色软鞭。
软鞭挥动之际的破空呼哨声,夹杂着水贼的痛呼声,一瞬间响遍甲板。甲板上的人勇气倍增,呐喊着跟在朱逢春身后痛打落水狗。
远远地已经有十几艘小船划了过来。
当地民风淳朴,向来敬重读书人,不少渔民昨天傍晚见到过白鹿洞书院的山长与学子们登上楼船,是以水贼虽然可怕,仍有渔民赶过来救人。只是楼船离岸太远,一时半会,渔民是赶不及了。
又一名水贼被软鞭抽中腿弯、惨叫着栽入水中时,船头突然翻上三名浑身刺着青龙的大汉,一声不吭地挥舞着短刀扑向朱逢春,挡路的两名船夫全被砍得飞入湖中,水面上立时泛起一片血光。
朱逢春一见这三名大汉出刀的逼人气势,便喝令其他人都退到自己身后去收拾那些小喽罗,软鞭长蛇一般缠回腰间,随手抓过一枝竹篙,手腕一抖,以篙为枪,使一个“拨草寻蛇式”,篙尖颤动着刺向三名大汉的双腿。
精于水战之人,上得岸来,下盘多半不太稳。
三名大汉猝不及防,虽然向两侧连跳数步躲开了竹篙,神色之间已是大为惊异,显然没料到船上会藏着这等棘手人物。
朱逢春抢前一步,竹篙在甲板上一跳,长蛇昂首敲向三名大汉的腿骨。
三名大汉被迫连退数步,眼看便要被逼回水里去,水中突然飞出一个大铁钩,拖着长索缠住了竹篙,朱逢春觉到水下那人颇有几分蛮力,一时夺不回竹篙,干脆一松手将竹篙送了出去,竹篙带着铁钩急速沉入水中,三名大汉已趁此机会冲近了朱逢春。
朱逢春不能后退,他身后那些寻常船夫和士子不是这三名大汉的对手。
他闪过劈面一刀的同时,伸手抓过另一根竹篙,横篙一拦,第二刀将竹篙断为两截,第三刀又将他手中两截竹篙削得更短,但也削尖了篙头,朱逢春手中便有如多了两枝短枪。
篙尖分刺两名大汉胸膛、迫得这两人仓皇后退之际,朱逢春旋身飞腿,踢掉了第三人手中钢刀,随即又是一个转身,连环腿凌空飞踢,刚刚重整旗鼓、举刀杀来的两名大汉正中面门,仰天摔了出去。
朱逢春手中双篙飞出,竟穿胸而过将那两人钉在甲板上。
被踢掉刀的那名大汉也不是没有见过厮杀场面,但书生模样的朱逢春出手如此狠绝,仍是吓得他纵身投向湖中。
刚刚入水,背心便是一痛。
一枝短箭插在他后心。
那名大汉沉入了水中。
朱逢春身子一旋,短弓对准了另两个刚刚从船头爬上来的大汉,弓弦响处,三枝连珠箭射出,那两名大汉正中胸膛,惨叫着倒栽入水中。
也就在这一刻,朱逢春突然感到腿上一痛,随即一紧,却原来双腿已被方才夺走他长篙的铁钩与长索紧紧缠住,不容他发力挣脱,便将他拖得撞断栏杆飞出了甲板,重重地掉入湖中。
冰凉的湖水立即淹没了他。
朱逢春挣扎着要浮上水面。
在水下偷袭他的那人,一着得手,迅速游了过来,闪到朱逢春的身后,抓住他的头往水中按下去。
朱逢春本是汴京人,到白鹿洞书院后才稍知水性,纵有一身本事,在水中也是无法施展,越是挣扎,越是往水底深处沉了下去。
朱逢春的心中一片冰凉。
他的雄心壮志眼看就要葬送在鄱阳湖底……
黑暗的湖底,隐约可见湖面上银白的月光随着水波动荡不休。
头顶突然一暗。
一条纤巧的人影游鱼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边,抓住朱逢春的水贼一刀削去,那人影轻轻巧巧地让开刀锋,反手一撩,手中不知什么兵器刺中了水贼的右肋,水贼吃痛,不由得手一松放开了朱逢春。
朱逢春沉了下去。
他的胸口憋得简直要爆炸了一般。
这只怕是最痛苦最让人郁闷的死法……
他不知道头顶的厮杀情形如何。水底的世界如此宁静。
失去知觉之前,唯一的记忆,便是两片冰凉柔软的嘴唇突然堵上了他身不由己地张大了的嘴,宝贵的空气渡入他口中。
纤巧的身影托着他浮上水面,月光映照着那少女年轻的脸容,脸上的神情,仿佛是欢喜,又仿佛是悲伤,凝视了昏迷的朱逢春许久,没有将他送回楼船,反而托着他游向远远的湖岸。
楼船在他们身后远去。
朱逢春腹中的积水被控出之后,那少女小心地将他平放在岸边的大石上,坐在一旁,凝视着他。
朱逢春的眼睛在眨动,他马上便要醒来了。
那少女犹豫片刻,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指尖迟疑着轻轻滑过他的脸庞。
不远处传来几名渔夫的说话声:“就在这边,明明看见往这边来了!”
少女收回手,轻叹了一声,临去之前,却又恋恋不舍地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叫齐小鱼。”
她知道昏迷的朱逢春不会听到她这句话。
可是她自己能够听到。
渔夫赶到时,只见到湖水中泛起的银光,仿佛一条鱼儿刚刚离去。
朱逢春醒来时,只见到几名憨厚的渔夫,围在他身边,笑着说道:“秀才醒啦?秀才真是福大命大,刚才只怕是湖里的鱼精救了秀才来着!”
鄱阳湖中,每多水怪鱼精之说。
一名渔夫突然惊恐地指着湖面叫道:“快看!”
湖面上的血迹正在慢慢扩大,一具具水贼的尸体浮上了水面。水面之下,波涛翻滚,料想正在激战之中。
渔夫们震惊之余,纷纷拜倒在地,一边喃喃议论着水贼不该去冒犯书院的读书人,说不定眼前这个秀才就是下界的文曲星,才会有鱼精搭救;水贼这下子只怕是惹怒了鬼神,所以降下杀身之祸来。
朱逢春望着湖面,心中升起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他知道不是鬼神而是救他的那人在追杀那群水贼。
救他的人究竟是谁?
仿佛在睡梦之中,那人还曾在他耳边轻轻说过一句话来着,但是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三.
漏水的楼船终于靠岸。一群士子们狼狈不堪地上得岸来,惊魂初定,点检人数,天幸除了两名最开始被打下水的船夫,一人不少。
附近人家都已被惊动,吵嚷了一阵,有人走出来说他们家主人有一处房舍众多的宽敞别院,就在这附近,请士子们暂时到别院中休息,待天亮后再商量修补船只打捞失踪船夫等事宜。
那户人家也算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富户,乡间都尊称为程员外。
朱逢春一众人在正堂中坐下,后堂内不断有仆妇出入,送上茶水点心,将歌儿舞女送到内室去安顿,为受伤者敷药,又请浑身湿透的朱逢春沐浴更衣。稍坐片刻,热腾腾的饭菜已经送上。
朱逢春心中暗自诧异。程家别院的仆妇并不多,但片刻之间,便将诸般事情备办得如此井井有条,这家主妇的能干,便是京师之中,也很难见到啊。
但是他心念忽然一动。
后堂内隐约传出的指示仆妇招待客人的声音,是如此年轻清柔。
他心念数转,慢慢踱到墙边,假作欣赏墙上字画,斜眼望去,屏风后昏黄的烛光中,一名著浅白衣裙的年轻女子扶着个小丫头,正在指点一名仆妇将时鲜果子装盘送出来。
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但仍然能够感觉到她的温婉从容。
而从她的衣妆来看,很显然她不是程员外的妻妾,而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许是程家的小姐,所以梳着一双发环而非妇人的发髻。
那姑娘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转过头来一眼望见朱逢春,吃了一惊,脸上升起一片晕红,急忙退入堂内更深处。
朱逢春微微一笑,踱了回来。
天亮之后,当地捕快也已赶到,告辞之前,孙山长说要亲自向主人道谢,这话正中朱逢春下怀。程家仆妇面有难色,踌躇了一会才答道:“老爷不在,我们家小姐不方便出来。”
男女有别,自是不方便亲自向主人道谢了。
白鹿洞书院的山长与学子在鄱阳湖上遭贼,虽然没有出大事,也让九江太守出了一身冷汗。
现任九江太守徐大人是朱家世交,朱逢春的父执辈。
朱逢春是最重要的当事人,理所当然地被带往九江府协助调查此事。
徐大人在书房中接见了朱逢春。
静夜无人,只有窗外秋雨淅沥。
徐大人啜着清茶,皱着眉说道:“仵作说那些水贼身上的伤口是被一种叫做分水蛾眉刺的兵器刺出来的,十七名水贼,全是鄱阳湖的湖霸海龙王手下的得力人,只可惜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因此海龙王一口咬定不知道此事,我们也全无办法。不过按常理来说,水贼下手之前,不可能不将船上有些什么人打探清楚,所以应该不是你所猜测的误会。这件事只怕有蹊跷。”
朱逢春沉吟着道:“如果水贼得逞,负有治安之责的九江府必定要受到追究。徐大人,今年正好是三年考选之期。如果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人你只怕……”
徐大人低眉沉思许久,说道;“你不是要回京赴试吗?替我查一查这段日子究竟是谁最想让我下台。”
朱逢春微笑着答道:“徐大人,朝中新党旧党纷争已久,大人虽然不曾上元佑党人碑,只怕大多还是视大人为元佑余党吧。什么人想为难大人,不查也罢。”
自神宗朝王安石变法以来,朝中变与不变的新旧两党,纷争不已,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其时自诩为新党的蔡京等人当政,元佑年间当政的旧党如司马光、苏轼等人,虽然已经去世,仍被彻查,所有与之相关的官员,一概打为元佑党人,立碑为记,不得入仕。不过司马光与苏轼的名望委实太高,有他们两位高居碑首,以至于碑上有名之人,虽然断绝了入仕之途,却往往不引为辱,反以为荣。
徐大人苦笑道:“我若当真上了元佑党人碑,倒也罢了。但既然仍旧身在朝堂之中,就不能不站稳了身子,才能做一点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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