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丞陪着笑答道:“不多不多,除了小侯爷和几名路过的官员,没有闲人。”
小温侯转过头来看着他:“哦?”
驿丞见他神色不对,不免心虚,吞吞吐吐地说道:“小侯爷来之前,有一对姐弟前来投宿。本来按理不应收留闲杂人等,不过——”
侍卫们哄笑道:“老哥不必担心,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驿丞满头大汗地还待解释,一声惊雷打断了他们的话,随之又是一阵重重的敲门声。方才被留下的那名侍卫,将他的座骑套上马车,自己肩扛着原来拉车的那匹摔跛了前腿的老马,没好气地赶到驿站来了。这付狼狈样子自然又招来同伴的哄笑。
一片闹哄哄中,小温侯忽然听见细微而痛苦的呻吟声从侧院传来。
他挑起眉看着驿丞。
驿丞立刻答道:“侧院是那姐弟二人住的地方。”
小温侯踌躇了一下,说道:“带我去看看。”
侧院房舍狭窄简陋,不过勉强容身而已。西厢中灯光昏黄,人影幢幢,他们可以听见那姑娘焦急的声音:“瑶光你忍着点,这药还得一阵子才能起作用。”
驿丞打开门,小温侯走了进去。
灯光之下,那姑娘已经取下傍晚时分弄脏的外衣,只著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月白衣裙,愈显得身姿纤秀,额上汗水涔涔,费力地抱紧了在榻上挣扎的弟弟,不让他撞到墙上去或是滚到地下来,完全无暇关注进来的人。
她弟弟带着哭音叫道:“我已经忍了很久了,实在不能再忍下去了,姐你就让我再服一剂吧!”
他无法挣脱姐姐纤秀而有力的手,忽然低头一口咬在姐姐的手臂上,那姑娘痛得眯起了眼,却仍是不肯放手。小温侯脑中突地一热,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他的人已经站在榻前,手已经击昏了那个他越来越看不顺眼的小子。
而那姑娘则错愕地望着这个多管闲事打昏了她弟弟的家伙,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脸上腾起愤怒的潮红,扬手便给了小温侯一耳光,怒斥道:“你怎么敢打瑶光!”
驿丞吓得全身发抖,即使是一个小小驿丞,他也听说过小温侯一怒地动山摇的传言,急忙抢上前道:“姑娘,这是神武侯小侯爷,你还不快快陪礼道歉!”
只希望小温侯大人不计小人过,好男不与弱女斗,放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姑娘。
那姑娘怔住了,小温侯摇摇手道:“不知者不为罪,她也不过是手足情深、一时失手而已。”
小温侯感到脸上颇有热辣之气,看来那姑娘的手劲还挺大的,难怪得能够制得住她那个爱无理取闹的弟弟。不过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弟弟,才逼得她不能柔弱。
只怔了一会,那姑娘已盈盈拜倒下去:“民女姬瑶花,见过小侯爷。”
小温侯不觉“哦”了一声。瑶台之花?她的父母给她起名时,的确有先见之明啊。
但是他的目光被榻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姬瑶花的弟弟在挣扎之际,身上掉出来一个小小包裹,灯光下只能看见包裹中露出的一点青绿,小温侯本能地伸手取了过来,姬瑶花已经站起身,见状张口欲言,却又悄然止住。
小温侯打开包裹。
包裹中是一尊青翠欲滴的玉石,灯光下玉身之内似乎隐隐有水珠闪耀。
小温侯许久才不能确定地问道:“这是——青苗玉?”
传说中青苗玉内有珍贵如琼浆的玉髓,世人传言服此玉髓能够起死回生甚至于长生不老。小温侯见尽天下各色宝玉,原以为这不过是传说中的玉石,其实并无其事,但眼前这尊玉石,令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姬瑶花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家祖传的。”
小温侯转过头向驿丞道:“你先出去,这件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驿丞如释重负地退出,掩上了门。
小温侯这才向姬瑶花道:“这么珍贵的玉,你们怎么就这样随身带着?若是露出风声,只怕会给你们惹来杀身之祸。”
姬瑶花望着他,幽黑如深潭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小温侯不能理解的复杂神色,但转瞬既逝,继而轻声说道:“我也是不得已。瑶光的腿疾越来越重,我想取出玉髓来为他治病。就算起死回生只是传闻,我也要试一试。”
小温侯皱起了眉:“听你的口音是蜀中人氏,蜀中也有不少名医啊,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到这儿来?”
姬瑶花嘴角浮起的微笑温柔而伤感:“这尊玉是瑶光的命根子。我好不容易说服他同意取出玉髓,条件是不得损坏这尊玉一丝半点。我想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她抬起眼,幽幽地看定了小温侯。
普天之下的玉匠不知多少,但是没有一个玉匠的手能够比小温侯更坚定有力,眼光比他更锐利准确。
小温侯尚未回答,姬瑶花已经拜倒下去,哽咽着说道:“请小侯爷救瑶光一命!瑶花方才得罪之处,任凭小侯爷发落!”
小温侯平生没有这样犹豫不决过。
姬瑶花抬起头来看着他。
小温侯终于说道:“我要好好想一想,有没有办法做到不伤玉而取出玉髓。”
他将那尊青苗玉仍然放回姬瑶光怀中。
姬瑶花站起身,诧异地看着他:“小侯爷不将这尊玉拿在手上琢磨?”
小温侯微微一笑:“姑娘虽然这样信任我,我自己倒有点不大能信任自己。令弟宁可冒生死之险也不愿意损坏这尊玉,可见这尊玉必定有它特别吸引人心之处,相处越久,越不能割舍。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还不如留在姑娘手中,令我不见可欲则心不乱。我会将我的侍卫调几名过来守在左右两厢,姑娘自己也要当心。”
他退了出去。
姬瑶花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瑶光没有说错,你果然是个君子。”
那天夜里小温侯辗转难眠,是以侧院突然间传来的细微声响令得他蓦然惊起,伸手抓过枕边的一对短戟,越窗而出,奔向侧院。
但他仍然迟了一步,他听见姬瑶花的怒喝声与刀剑交击声,随后姬瑶花痛呼了一声,一个黑影自她姐弟住的西厢房的后窗中飞掠出来,跃上墙头。
小温侯来不及抢在前面拦截,大喝一声掷出了一枝短戟,那黑影头也不回地扬手打出一枚飞石,击中短戟后碎为三块,一块跌落地上,另两块却去势不减迎面击向小温侯,迫得他横戟一格,两块小石斜刺里飞了出去,小温侯提气纵身,在空中掷出另一枝短戟,击中前一枝短戟,令得去势已衰的这枝短戟蓦地加速激射向那黑影,破空之声呼啸刺耳。
那黑影被迫伏倒在地让过呼啸而来的短戟,小温侯已趁这个机会追了上来。
那黑影忽地一翻身,双手一扬,一把碎石如漫天花雨扑面而来。
小温侯懔然一惊,反手捞过已飞近身边的那枝短戟,格挡乱石。
乱石飞行的速度或快或慢,虽不如箭雨那般迅猛,但却花了小温侯更多的时间来格落它们。
而在这一滞之间,那黑影已经没入夜色之中。
小温侯心有牵挂,不想再追下去,急忙折回驿站。
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青苗玉已被抢走。他安排在左右两厢的侍卫,都中了迷香而人事不省。姬瑶花因为向来谨慎,每晚入睡之际都要在枕边放一块能解各色迷香的龙醒石,是以未曾迷倒,但仍然未能阻止那人抢走了青苗玉。
小温侯脸色铁青。
他将那有泄密嫌疑的驿丞交给当地县衙严密看押,拷问究竟,驿丞直呼冤枉,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捕头询问了事情经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提醒小温侯,抢走青苗玉的,很有可能是号称“石疯子”的石清泉,只有他才有这个胆量从小温侯的护翼之下抢玉,也只有他习惯于用石头作暗器并控制得如此纯熟。
小温侯立刻带着姬氏姐弟赶回京城,并且就此加入了开封府追捕石清泉的队伍。
马总捕头听完侯府侍卫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解说,只有长叹一声。
那个石疯子,不但激怒了蔡相爷,还激怒了小温侯,他就自求多福吧。
三.
刑部旧档中不但有石清泉的年纪、相貌,还有他的几处住址,虽然都是五年前的资料,有总比没有好,马云龙只能死马权当活马医,先去离开封府最近的一处石清泉的别庄碧石山庄,碰碰运气。
他们到达碧石山时,已是日暮时分。
绵绵细雨整日未停,下得人心烦意乱。
山道崎岖,马车无法行驶,小温侯留下四名侍卫在山脚照看马车中的姬氏姐弟,方才策马上山。
他与马云龙并辔而行,走在最前面。
开封府的捕快与神武侯府的侍卫远远地跟在后面。
马云龙探询地说道:“那姬家姑娘,究竟是谁家门下,小侯爷可否知道?”
小温侯注视着前方答道:“我没有问过。不过我见过姬姑娘用的剑,剑柄上刻着峨眉派的徽记。峨眉派女弟子众多,姬姑娘又来自蜀中,想必是峨眉门下吧。”
马云龙“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
他一生办案无数,虽然那姬氏姐弟并无丝毫异样,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其中有某些令他不能放心的地方。那纯粹是一种直觉。也正因为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直觉,才令得他无法向小温侯开口说出自己的怀疑。
更何况即使有证据,小温侯只怕也听不进去。
碧石山庄已经在望。暮色中小小一座庄院宁静得仿佛寂无人烟。
马云龙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小温侯则皱起了眉头:“有一股血腥气。”
山庄之中,横尸遍地,马云龙手下的捕快一一查验尸体之后,禀报道这些人中有一些是中原人,也有一些是胸口刺着狼头的辽人。一名捕快突然叫道:“等一等,这个人还有气!”
唯一幸存的那名汉子被救醒之后,捕快拭去他脸上的血污,小温侯吃惊地道:“黄供奉,怎么会是你?”
幸存的那人,是内廷供奉、铸造大家黄中天,小温侯用的方天戟,便出自黄中天之手。
黄中天勉强睁开眼来,在摇曳的火光中认出小温侯后,如释重负,吃力地说道:“天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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