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一名裹着重重狐裘、几乎遮去了大半张脸孔的男子出现在姬瑶花身边,向她低语几句。姬瑶花回头来听着,过了片刻,两人一同走下了观水台。
那个裹得如此严实的男子,想必便是向来畏寒的姬瑶光了。有他跟着去襄阳,小温侯想必头疼得很吧。
旁边已经有人问道:“听说小温侯和姬家少爷不太和睦,姬家少爷这一回会不会跟着去襄阳?”
那中年士子道:“姬家少爷听说是应九华山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之邀,去九华山的,就在这儿要和转道汉水的姬家小姐分路而行了。”
紫府真人的邀约,早在去年秋天在东京城中时便已经向姬瑶光提出,他却迟延至现在才去赴约。
唐梦生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来。
午后客船拔锚启程。唐梦生没有看见,在他身后,某只客船上飞起的信鸽。
信鸽飞越长江,在龙王庙上空盘旋着,听到一声呼哨后,俯冲下来,落在姬瑶光的手上。
信鸽的左足上,绑着一条细细的白布条。
姬瑶光微微一笑,扯下白布条,一扬手,信鸽又飞了起来。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唐梦生那个爱管闲事的家伙,总算走了。我们也该动身了吧?”
姬瑶花隐在珠帽后的面孔,看不清表情;但是她点头之际的无可奈何,却是不会让人错认的。
姬家的船到达襄阳城外时,已是半个月后。温侯府早已得到消息,派了人在码头等候,上岸之后,三辆马车迎着姬瑶花、姬家仆妇与随身行李,穿过道旁指指点点的人群,驶向襄阳城南郊。温氏一族聚居之地,就在昔日诸葛亮隐居躬耕的隆中山麓。
到温家庄时,已是日落时分。密林中暮霭四起,雄据山麓的庄院,平添了几分苍茫。
姬瑶花被安置在温府后园的小楼,姬家仆妇住在楼下,温府的仆妇都在楼外一带耳房中伺候。
姬瑶花站在楼窗前,望着落日,直到小温侯上楼来,方才回过身。
小温侯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还不取下珠帽?”
姬瑶花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取下了珠帽。
落日的昏黄光辉自她背后射入小楼来。
小温侯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他困惑地打量着面前的姬瑶花,蓦地里怒叱道:“你们两个究竟在捣什么鬼?”
姬家的两名仆妇张口欲言,小温侯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那两名仆妇看看姬瑶花又看看小温侯,终究还是下楼去了,临走之前,忍不住回头来担心地看看姬瑶花,却又忌惮着小温侯,什么话也不敢说。
小温侯盯着眼前的姬瑶花说道:“你在这儿,那么你姐姐呢?她是不是代替你去了太乙观?”
姬瑶花,哦不,应该是姬瑶光翻了个白眼:“这还用问?”
不待小温侯说话,姬瑶光已经一口气接了下来:“你若是将我送回去,太乙观肯定会发现瑶花的身份,就算不敢杀她,也会废了她的武功。那对瑶花来说,当真是生不如死。”
太乙观竟会如此严厉地处置姬瑶花,她去太乙观要做的事情也就不问可知了。
小温侯已镇定下来,强行抑制住胸中的怒气:“你们两个,这种偷梁换柱的伎俩,前次在峨眉山便已经用过一次了,如何还能再用?我知道你们随身都带着信鸽,马上给我送信到太乙观,就说你生了急病,立刻叫你姐姐来襄阳!”
姬瑶光“哧”地笑了一声:“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谁能猜得到这一回我们又掉换了身份?至于送信给瑶花,恕我办不到。为了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准备了一年时间,碰巧唐梦生那个碍手碍脚的家伙又回老家奔丧去了,真是天助我也。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我们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小温侯盯着姬瑶光,考虑着怎么样才能叫面前这个可恶的臭小子就范。
姬瑶光却又道:“要想让太乙观不起疑心,小侯爷千万还要记得经常来看望我,就当住在这楼中的是瑶花一样。”
小温侯忍无可忍地转身下楼之际,一拳打断了楼柱上的木雕狮头,碎片乱飞。
姬瑶光拂去肩头的一片碎木,嘟哝着道:“这口闷气出到我身上来,又算什么本事!你以为我就愿意被打扮成这个样子,一路上招摇过市地天天让你们那些人看猴戏?”
小温侯胸中怒气无可发泄,于是这个月送到温家庄来受训的三百名庄丁,不幸成了最倒霉的箭垛。一天操练下来,还能支撑着不立刻瘫倒在地的人,日后都成了小温侯军中最为精锐之士。
姬瑶花顺流而下,比沿路耽搁的姬瑶光,更早抵达目的地。
九华山地处皖南,山势清奇峻秀,共有九座高峰,因此原名九子山,李白游此山,留下“太乙近天都,秀出九芙蓉”之语,“花”者,“华”也,故而更名为九华山。唐开元年间,新罗国国王近亲金乔觉卓锡九华,潜心修持七十五年,九十九岁圆寂,佛门认证他是地藏菩萨化身,九华山由此被辟为地藏道场,成为中土四大佛家圣地之一。
时当初冬,乡民农闲无事,气候又不甚严寒,是以自池州至九华山这一路行来,香客沿路不绝,都是前来参拜地藏王菩萨的。
坐在车中的姬瑶花,隔了镂花车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路上的香客。
在太乙峰麓的太乙观中等着姬瑶花的,还有得到姬瑶光将应邀来九华山的消息后先一步来到此地的于观鹤。
明春水立刻虎视眈眈地盯上了于观鹤,看样子他若敢走近一步,便会动起手来。
姬瑶花皱一皱眉,向紫府真人道:“看来真人最好还是请于道长暂且回避,待到晚辈离开此地后,再请于道长回来,以免明姑娘和于道长在观内发生冲突。”
她说话之际,于观鹤一直在注意看着她。
紫府真人踌躇未决。他不便为了姬瑶光一个后生小辈而赶走于观鹤这个十几年的老朋友。但若是姬瑶光因此而掉头离去……
于观鹤微笑道:“听说姬师妹去了襄阳。瑶光你为什么没有跟着去襄阳?这不太像你平时的做法吧。”
姬瑶花迎上他闪烁的目光,心知于观鹤已经对自己生了疑心,当下一笑道:“于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倒好像我一刻也不能离开瑶花一般。”
于观鹤拈须而笑:“这个似乎不必我再解释了吧?”
姬瑶花脸上的笑容更深:“我想道长的意思是,我应该不放心让瑶花一个人去面对小温侯,是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姬瑶光与姬瑶花,很多时候,都像是一个人,瑶花怎么样去面对小温侯,我也只能怎么样去面对。所以我在不在襄阳,都无关大局,还不如避到此地,眼不见为净。”
于观鹤注视着面前男妆的姬瑶花。他已经肯定这是姬瑶花而不是姬瑶光。他该揭穿姬瑶花的真面目吗?
可是姬瑶光与姬瑶花,是如此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双生子,对其中一个的伤害,必定也会令另一个感同身受……
于观鹤蓦地收回目光,向紫府真人拱手微笑:“贫道不应让道兄为难,这就暂且告辞。瑶光,我如此谦让,你是否应该谢我一声呢?”
姬瑶花暗自吁了一口气:“瑶光自然要谢过于道长。”
她很不喜欢用瑶光来暗示和要挟于观鹤。
她想瑶光肯定也不会喜欢用她的安危来要挟小温侯配合他们演完这出戏。
紫府真人也吁了一口气,令两名大弟子秀山秀水送于观鹤出观。
于观鹤离开之后,厅堂中的气氛立时缓和下来,紫府真人闲闲地道:“姬施主这是第一次来九华山吧?不知有何观感?”
姬瑶花微微一笑:“别的观感说不上,倒是沿路的香客,令瑶光大是惊讶。当年太乙真人选在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建观传道,实在是惊人之举;未知太乙观是如何在这佛家圣地自立自处呢?”
她自知若认真谈论起道藏来,只怕自己会很容易露出破绽。不如剑走偏锋,先声夺人,令得紫府真人落入自己划定的范围之中,以便于控制局面。
紫府真人果然悚然动容,沉吟许久,说道:“这的确是太乙观的一大难题。”
以他的地位与声望,居然会在后生晚辈面前坦然承认太乙观面临的难题,这样的胸襟,委实不负他的声望。
姬瑶花暗自沉思。
紫府真人是不是也已经看到了太乙观的难题、是不是也一直在寻找解决之道,所以才会对瑶光另眼相看、暗自寄予了某种期望?
她要不要改变一下原来的计划呢?
第二年春天,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突然坐化。四方道门,一接到凶讯,立刻派人前去吊唁,与此同时,令人不安的流言也开始出现。国不可一日无君,观不可一日无主。按太乙观历来的规矩,住持一坐化,立刻便要宣布新住持的人选。但是这一次,公布天下的,只有紫府真人的死讯,却没有新任住持的名字。更令人困惑的是,紫府真人生前最器重的两名大弟子秀山和秀水,没有在观中守灵,而是悄然离开了太乙观,不知去向;与他们一起失踪的,还有另六名平日里卓有声名的“秀”字辈弟子以及紫府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唐梦生。
一、
暮色苍茫,巫峡水流又极是湍急,来往船只,不敢夜航巫峡,都停泊在巴东官船渡,等待明日天亮之后再启程。
神情严肃的秀山默然坐在舱中。他已经换了俗装,若非背负长剑,看起来只是一名不苟言笑的私塾先生。秀水坐在他对面,正用一把蓍草在桌上卜卦。
良久,秀水抬起头来,说道:“看起来像是入宝山却空手而归——大师兄,这卦象不好解。”
秀山答道:“这有什么不好解?山中有宝,我们要找的东西必定就在巫山之中;空手而归——是我们空手还是对方空手,还未可知。”
秀水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秀山对后一句的解释委实牵强得很,但是秀水向来不喜欢与人争执,也就由得秀山去了。
夜色深沉,风紧浪高。
秀山和秀水突然间同时惊醒,拔剑而起,客船的篷顶却已经被一片刀光划开,一个娇小的人影借着淡淡星光扑向了秀山。秀山横剑一格,火星四溅,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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