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梦生不由得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他担心自己会听到不想听的答案。姬瑶光道:“他并没有死,瑶花将他关在他自己打制的囚室中,锁住了他的手足以免他在狂乱之中会伤害到他自己。阎罗王来看过,说是药石无用,必须得另想法子。他答应替我们保守秘密,所以其他人还不知道方攀龙的情形。”
唐梦生暗自忖度,难怪得姬瑶光要警告自己。姬瑶花就如那峡江一般,看似风平浪静,但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掀起令人粉身碎骨的巨浪,方攀龙就是前车之鉴。
姬瑶光回过目光来看着唐梦生:“瑶花曾经说过,你这个人,看起来随和可亲,但是不动如山,无情若水的心法,你比其他太乙观弟子都要领悟得更好。我本不必为你担心。但是瑶花说起话来真能骗死人,如果你真的被瑶花说的话所迷惑,成了第二个方攀龙——我这样说也许不太对,毕竟你很清楚瑶花现在的身份,而且你这个人也与方攀龙大不相同——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一句。如果你不能保持住一颗清醒心来面对这一切,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唐梦生默然不语。
许久,他抬起头来问道:“能否让我见一见方攀龙?”
姬瑶光摇一摇头:“他现在的情形,我想他并不希望让别人见到。”
无论如何,他仍有他的骄傲与自尊。
唐梦生沉吟着道:“我想和他谈一谈。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旁听。方攀龙对自己设计的传音通道一定很熟悉也很敏感,如果我们的谈话会传入别人耳中,他就不会对我敞开心扉。”
姬瑶光注视他良久,伸手在墙上一按,一道小小的暗门打开,里面亮起了火光。
唐梦生走到门口,看看门内的地道,略一踌躇,低头钻入了地道中。
暗门在他身后合拢。
十、
小小的地下室中,通风良好,洁净而干燥,空气中流荡着淡淡的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清香。
唐梦生一眼便看见了盘坐在石床上、手足都被铁链锁着的方攀龙。
出乎他意料的是,方攀龙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蓬头垢面的狂乱模样,而是面貌俊朗,衣服洁净。即使在囚室之中,他的神态中也带着一点天真的阳光似的爽朗,看上去简直像个大男孩子。
唐梦生在他身前数尺处停下脚步。
方攀龙对他的出现并不吃惊,只看了他一眼,又以手代笔,在石床上画着无形的图案。
唐梦生注意到方攀龙的焦躁以及那无意识的、杂乱无章的图形。他的内心是不是也像这无形的图案一样纷乱?
唐梦生沉思一会,说道:“这囚室之中,是不是也有传音通道,可以让方兄听见我和姬瑶光的谈话?所以方兄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吃惊?”
方攀龙终于讶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是猜出来的,还是看出来的?”
这一回轮到唐梦生惊讶了:“真的有?姬瑶光并没有提到这一点,也许连他也不知道吧。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们?”
以方攀龙当初对姬瑶花的痴迷,不应这样对她和姬瑶光隐瞒。
方攀龙的脸上掠过一阵迷糊恍惚的神情,惊异地道:“我没有告诉过姬师姐和瑶光?我还以为我早就告诉了他们呢。”
唐梦生在石床的一角坐下,审视着方攀龙,说道:“方兄对自己的这种情形,是不是觉得很难忍受?”
方攀龙怔怔地道:“我为什么要觉得难受?姬师姐每天都要来看我,她锁住了我也就是锁住了她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她出入无常,我经常十天半月也不能见她一面。”
唐梦生又是一怔。方攀龙这话,又像是痴狂,又像是清醒。
他停一停才道:“你其实早已知道姬瑶花是什么样的人,对不对?”
方攀龙的脸开始抽搐,他想伸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却无法做到,只能咬紧了牙转过脸孔去。
唐梦生注视着他,慢慢地说道:“我在少年时,曾经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我的一个小堂妹。我想姬瑶光当初喜欢上甘净儿时,也是同样的情形吧。”
那样纯真的少年时代,初初觉醒的他们睁开迷蒙的眼睛时,身不由己地将眼前所见的那个人看作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
方攀龙转过头看着他,好奇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唐梦生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时候我的痛苦,也许比你更深吧。先父在池州任职时,将我送入太乙观习武,是因为我体质太弱。人人都以为,我能够改变自幼多病之躯,便已大幸。但是我后来却在秀字辈弟子中如此之快地跃然出众。每个人都很诧异,却没有人想得到,我之所以下如此的苦功修练,无非是想借太乙观清心寡欲的武功,来忘记这不应有的爱恋。”
方攀龙不由得问道:“你成功了吗?”
唐梦生一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成功。到今天我还记得少年时那苦苦挣扎的情形,甚至感受到当时的痛苦心情;可是当去年我回老家见到已嫁为人妇的小堂妹时,我又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将她看得如同天仙一般,现在的她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温和慈爱的小妇人而已。”
方攀龙震惊地看着他:“就这样?”
少年时的痴狂与热情,都将是这样的结局?
唐梦生又道:“我还没有说完。现在的她当然不再是天仙,可是,我仍然愿意用我的性命去换得她的平安幸福。”
方攀龙的神情明显地松弛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对唐梦生有了亲切之感,说道:“难怪得你和其他太乙观弟子不同。”
唐梦生凝视着他:“你想试一试吗?”
方攀龙一怔。
唐梦生道:“太乙观练气之术,讲求一神守内,一神游外。不能摆脱俗世中爱恋之情的唐梦生,与心地空明、寂静无为的唐梦生,是一个人,又是两个人。外在的那个唐梦生面对他的小堂妹时仍然有着爱意,内在的那个唐梦生却能无嗔无喜地观望着这一切,有如风过水无痕,水流石无迹。”
方攀龙出神地望着虚空,忽而说道:“这样子修习到后来,内在的那个唐梦生是不是会最终盖过外在的那个唐梦生,让你慢慢地完全淡忘掉你的小堂妹?”
唐梦生耸耸肩:“我不知道;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不过,按太乙观的心法来说,应当是这样。”
方攀龙怔了许久,忽地大笑起来:“我真傻,就算这样,又有什么关系?我若不变回过去那个方攀龙,又怎么能去帮姬师姐完成她的心愿?”
唐梦生震惊地看着方攀龙。
他不知道方攀龙现在的情形,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如果修习太乙观的心法,方攀龙最终会淡忘他当初对姬瑶花的爱恋;然而他要忘却,却是为了恢复清静空明的心境,为了更好地帮助姬瑶花。
唐梦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方法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更不知道修习成功之后的方攀龙会变成什么样子。
像方攀龙这样心志专一的人,本来是最容易修习到太乙观所讲求的空明寂灭的境界的。
然而推动他达到这一境界的,却又是他心中不可自抑、已入魔障的爱意;甚至他的空明寂灭之境中,也有着不同于别人的景象,那就是姬瑶花的身姿。
一念及此,唐梦生霍然一惊,深思地望着方攀龙。
太乙观历来认为,必得剔除人心中种种杂念,如水洗镜面,才能达到空明之境。
然而这是不是违背了自然之道?
方攀龙沿着他心中的爱意走上的这条路,是不是更顺应这自然而然的天道?
唐梦生的嘴角漾起深深的笑意。
以方攀龙的眼光来看太乙观心法,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姬瑶光说得不错,太乙观的心法,的确有不合大道之处。天地之大德曰生,天道即人道。人世间那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生机与爱意,便是天地之道。
空明寂灭的心境之中,若无这一番生机与爱意,便是一种死寂之境,如何能修得大道。
唐梦生站起身来,脸上的笑意更深:“方兄,多谢你了。”
方攀龙莫明其妙:“是你要教我太乙观心法,又不是我来教你机关之学,你谢我干什么。”
唐梦生“哈哈”一笑:“是极是极,我竟然也糊涂了。”
十一、
日出之际,圣女祠中百鸟争鸣,平添了许多生气。
唐梦生伸着懒腰自大殿中走出。
姬瑶花站在庭院中,遥望着天空中变幻的云霞出神。
唐梦生不能不注意到,她已换回女装,而且很显然是精心修饰过,一袭雨过天青冰纹缭绫长裙,肩头笼着碧色蜀锦披帛,长发低低地挽了个堕马髻,随意插一枝碧玉钗,腰间的绿罗带尾端以淡绿丝绦系了一颗明珠,长长的流苏在晨风中轻轻飘拂着。
唐梦生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有着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在一个梦境中,眼前的人影随时会随风而逝。
姬瑶花感觉到他的注视,回过身来,方才略有恍惚的神情已消失无踪,那个冷静聪慧、目光敏锐的姬瑶花又回来了,她只看了唐梦生一眼,便微微一怔,说道:“你昨晚与方攀龙的一番话,令你们有了什么样的感悟?怎么不但方攀龙有了很大的变化,连你也有了变化?”
唐梦生也是一怔:“你都听到了?”
姬瑶花抿嘴一笑:“瑶光答应你不听,我可没有答应。”
唐梦生只好苦笑。
姬瑶花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他低头看看自己:“我能有什么变化?”随即笑道:“不会是因为我一个晚上没吃饭,就变瘦了吧。”
姬瑶花眉头微皱:“昨晚你在与方攀龙谈话之前,对我的态度之中,有着连你自己也未能察觉的防范之心;因为你下意识里一直在防范我欺骗你甚至于诱惑你,对不对?所以你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警惕这一点。可是现在,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了。你甚至丝毫也不掩饰你对我现在这个样子的欣赏之意。为什么?”
姬瑶花的敏感与眼神的锐利令得唐梦生不由得叹道:“姬大小姐,在你面前,没有人能隐瞒什么。我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索性任其自然,不加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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