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就办点劳工输出的业务,这样一来人手又变得很吃紧,连冬天烧暖气的人都不够,所以就拼命克扣程伏兔的工程人员。
他和程伏兔之间的冲突不断,后来发展到连程伏兔拿到了上官的批文来领工程物资,潘大石也不理他,冷冰冰地说没钱不好办事。那时候周围的人都收到了作为福利发放的紧俏货,于是个个疯了一样摇头,说物资确实紧张。程伏兔气得七窍生烟,却对这位掌旗使没有什么招数,此后对待山上的人更是冷眼相对。
考试前考官照例念叨了一通“学好一身武功,将来回报社会”的重要意义。我心里忐忑,看见考官一排排坐在演武厅后面,程伏兔两眼发红,直愣愣地瞪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慌。他的脑袋因为年代久远而缩小了,但五官还是很大,占满了脸后,头部满是褶皱,看起来就像个长了白毛的核桃。
张勃在考前半夜指点了我两招通臂拳,我学了两个小时就上场比画。各位评委一看到我使的这路拳法,就知道我是跟谁学的工夫,登时面露紧张之色,眼见我东倒西歪痛苦万状没人敢笑。
据说通臂拳打到精深处,一条胳膊会缩到另一边肩膀上,因此一条手臂就有寻常两条胳膊那么长,抡起来就跟抡个流星锤一样;但我打拳的时候觉得两条胳膊仿佛都变长了,就像一个拨浪鼓,而且老是磕磕绊绊地把我自己绊倒,到最后收势的时候我左手一拳抡得太快,咔吧一声脱了臼,惨叫了一声被抬了下去抢救。我心里想,这回不可能通过了吧,生活再荒诞也不能荒诞成这样。
评委们正襟危坐,他们都不看场子,一个个微微侧着身子看主审官,仿佛在等程伏兔的耳朵里长出草来。而程伏兔依旧直愣愣地面对着空气发呆,最后其他人终于忍不住了,咳嗽起来,此起彼伏,还分成了两个声部,终于惊醒了程伏兔,他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大印一挥,在我的卷子上盖下“PASS”。后来我才明白,张勃上个月刚帮他从南面大理国走私了一批进口木桩,最近木价上涨得厉害,能搞到红木的木桩很不容易。程伏兔那天评审时只看到一根根光滑油亮的木头在空中挥舞,哪还看得到我的身影。这件事表明技击本领确实不是最重要的,而且在太着急证明自己的时候,还会把自己搞伤,那以后我就更不专心练武了。
上官的书房里以哲学书居多,虽然我对这些东西也感兴趣,毕竟我年岁尚浅,阴阳易理又太过深奥,难以理解。要知道那时候出版商还没有考虑到大众普及版本,作者既没有稿酬,也不按售书量抽书税,所以他们是不考虑如何取悦读者的。于是我转向比较易懂的天文学、物理学以及数学,这里面我比较喜欢的是微积分。即使是这些自然科学,书里面也总是写得晦暗难明,比如混沌理论它不说混沌;偏要说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再比如微积分它不说微积分,而说成“木长一尺,日取其半,万世不能尽”。我深知上官收藏的这两千册书,看似普通,然而每一册书里都藏着一个秘密。这些秘密汇集起来,也许就是那个宇宙间最大最奥秘最深刻的答案。我一直怀疑藏书室里的那些器物都理解这个答案,它们永恒地转动着,当我扯动绳索,扳动套圈,想制止它们运动,探究那个秘密的时候,它们就嗡嗡叫唤,翻着跟斗,换个姿势继续旋转,并朝我报以微笑,它们一心想把它永远掩藏起来。(二十年后,我第一次造出了第一台永动机,这才明白它们知道的不过是热力学第三定律,离宇宙的最终秘密还远得很呢。)
看厌了书,我就会去看望我弟弟。
我弟弟正在煮铁砂。他把一口大铁锅架在灶上,锅里倒满铁砂和毒汁,等到毒汁和铁砂熬得七分熟了,他就把手插入那些热气腾腾的铁砂中,蒸气和汗水从他的头上滚滚而出。我告诉他热的传递分为传导、辐射和对流三种,炭火的温度是1200度,而铁锅的熔点只有1146度,要是锅里面熬东西时不加水,这口锅早晚要坏掉。他对我的话嗤之以鼻,我只好独自下山游玩。
猴爪山周围风景秀丽,南麓之侧有一片黑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黑沼里就住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在歪歪扭扭的摇晃着的小屋里,她给了我最早的数学启蒙教育。她用划在沙地上的圆圈和竹条算筹教我算术,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鬼谷算题等等难题都是她教给我的……所谓“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等等口诀也都是她教给我的。由于她的基础不够扎实,加上天分所限,所以我的数学水平很快超过了她,我再去拜访她就只是出于友谊的考虑了。平心而论,这位小姐并不适合作朋友,她的脾气忽好忽坏,在她神经大发的日子里我难以踏入黑沼一步,可是在不发疯的时候,她就显得聪明而忧郁,总是哼着一首哀婉的小调,什么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什么可怜未老头先白之类。我知道搞数学这一行的容易发神经,也就特别宽容她。别人多半不能理解这一点,都知道武疯子打人是白打,躲得离他远远的,整个铁掌帮上下也许就只有我和她说过几句话。
数那些算筹数累了,我就会去看望我的弟弟。
我弟弟正在挑水。他把能装满五担水的大铁缸顶在头上,走到江边,踏水而渡,在江心上翻个跟斗,就能带着满满一缸水落回岸上。我告诉他,根据浮力定律,物体所受的浮力等于它排开的水的重量,所以如果把铁缸半沉在水里,要拖过江去就要省力得多。他对我的话嗤之以鼻,我只好独自出海游玩。
在东海茫茫碧波之上,有一座桃花岛,那儿有个叫作黄药师的人是个机械天才,他把整座岛用无数的机关、连杆、滑轮、齿轮、套索连接起来的,形成了一整套精巧的迷宫。这个迷宫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黄药师不得不在岛上许多地方竖起路标和指示牌,以给自己和众弟子指路。当然对于外人来说,这些指示牌实际上是另一套混淆视线的工具,因为黄药师喜欢开玩笑,他总是故意把“蓟州路”标成“瓜州路”,“杭州路”标成“汴州路”等等。我在岛上整整迷醉了三个月,昼夜不眠地研究那些机构。我发现黄药师在设计机械和视线游戏的时候总要在上面冠上许多道家的名字,什么“九宫八卦阵”呀,什么“五行桃花阵”呀,不一而足。哲学是否可以指导一切?哲学是否必须指导一切?难道成为一名科学家之前必须先成为一名伟大的哲学家吗?
等到我对阴阳宅学、堪舆风水、奇门遁甲都觉得无聊了,我就会去看望我的弟弟。
我弟弟正在摘花。他把摘下的花在掌心揉碎,猛地甩手打出,碎红点点,直嵌入五丈外的一棵松树的树身上。我告诉他物体的动能与它的质量和速度成正比,如果找个质量大一点的投掷物,不需要高速度也会达到相同的效果,因此也会轻松得多。他对我的话嗤之以鼻,他从来不听我的话,可是每个人都对他赞赏有加,说他得到了上官的真传。他一天天长大了,武功日见高强,威严也是日炽。上官开始把好多帮里的事务放手交给我弟弟去处理,而我弟弟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上官老了,他变得喜欢坐着了。他不想出门,不想理会帮里琐事杂务,却喜欢坐在后山棋坪峰的山顶石台上,也不打坐练气,也不观云看瀑,就是那么闭目而坐。他的长剑在他的身侧晃悠(他只是那么随随便便一插,就把长剑插入山石一尺有余,这件事很是令我惊讶,我克制不住地想把那把长剑偷来,和山石做个硬度对比实验)。飘拂的白须被山风甩打在他脸上的时候,他那已是沟壑纵横的脸上就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当我探头探脑地看他的那柄剑的时候,他冲我招了招手,说道:“裘大,你过来。”我吓了一跳,看看他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睁开。我过去怯怯地在他身遭坐下。“这些年,你都看了哪些书了?”他问道。举凡易经妙理、阴阳宅学、星象卦辞、奇门遁甲、各家符录我都读了一些,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说,现在正在读的是《天衡论》、《九宫卦辞说》、《鬼谷算术》、《周髀算经》这几部书。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不要再去图书馆看书了,那些书中没有你要的答案。它们太华丽了,因而只会迷乱你的心和眼睛。现在要你理解这些也许太难了,我能告诉你的只能是——到生活中去寻找。真正的答案也许只有一句话,也许只有一个字,只是我们看到它的时候也未必能认出它来。”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活着了?”我喃喃地说。
“找到它的时候,也就是奔波到了尽头的时候。”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带了点宿命的味道。
他的话让我的冷汗涔涔而下,我发现我一直追逐的东西都浮在了表层。就在我重新认识到生活的重要,想回头到铁掌帮中重新踏入我的江湖之时,上官剑南死了。
四 从此王霸临天下
上官死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可惜了那些图书馆的书。根据铁掌帮的习惯,他的一切遗物都要送入后山禁地封存。要知道帮内任何人等不得踏入禁地一步,连护送上官灵枢入禁地的四位帮众也得拔刀自刎,把上官的东西放入后山,即等于它们再无重见天日之时。我力图说服我弟弟和山上的其他首领,把这些东西封存起来乃是科学事业的一项重大损失,但是如你所知,和强盗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所以这件事的最终总结就是,上官死得真不是时候。说起来他的死也确实颇为蹊跷。在不理会江湖事务将近一年后,他重新拔出他的剑,冲到山下。这次他想救的不是孤儿,而是一本书。这本书原来藏在南宋临安城的大内皇宫内,不放在国家图书馆,却藏在一个破假山山洞中。这事别说上官知道了生气,就是我听了也气愤填膺,大家都知道,假山洞里